之后, 四人又流连醉霄楼数日,赏歌观舞、尝尽珍馐美馔,好不快活。
但终究, 要再想有第一日的惊艳是不能了。
眼看着荷包里的银子越来越少,各人也越发提不起精神玩乐, 她们商量一番,便挑了个天晴的日子离了醉霄楼, 向玉山门而去。
钟州无高山, 不出一个时辰, 通向玉山门的长长石阶便已出现在眼前。段小小方才一路上欢快得很,现下却是有些胆怯, 步子不由放慢了些。
“你放心,有我们两个客人在, 你爹再生气,也不会太重训斥。”灵衍与江灵殊见她如此,都出言安慰她。
水瑶光虽不言语,却握了握她的手。
“嗯,嗯, 我, 我不怕。”段小小深吸一口气,“有你们在,我一点儿都不怕。”
有朋友在,不安总是少些, 可她一想到自己思忖了一路的那番话, 便还是有些心慌。
走得再慢, 四人也终是到了地方。
守门的弟子即刻认出了人前去通报,段小小握着拳, 心内已做了豁出去的准备。
走至正殿前,她停了一停,对门口的弟子道:“去将所有弟子招至殿门前,就说掌门有事宣告。”
那弟子面露疑惑之色,但看她又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便行了礼依言去了。
殿门打开,段掌门正坐于门主之位上,见了段小小,当即一副欲言又止的怒态,显然是碍着面子不好当众发作。
四人先行了礼,段小小随后便唤了一声:“爹。”
“你这孽障,还知道回来!唉!”段飞终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只压低了些声。
“女儿贸然离开玉山门的确有错,但也是为了能好好静心想些事情,事后也知道了要书信回来报平安——说这些并非为了辩解,只是明言因由而已,还请父亲责罚。”
“你——”
“段掌门。”灵衍忽地抱拳开口,引得众人皆望向她。
江灵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谨言慎行。
“你是——比武大会上胜了白家小子的那个?”段飞犹疑着问道。时隔一年,他已有些记不清了。
“段掌门好记性,正是在下。”灵衍微微一笑,从容有礼不卑不亢,倒让段飞生了几分欣赏之意。
“好好,小小一路上想必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待我训过她,再命人好好招待二位。”
“段掌门若要训人,灵衍便要自请代恩人受过了。”说完这句,她整个人便伏下了身子。
所有人皆当场惊住,就连另外三人也是不明就里,睁大了眼睛瞧着她这番举动,但随即也便反应过一些来。
“你说什么,什么恩人?”段飞怀疑自己耳朵不好听岔了话,他自己的女儿自己再清楚不过,不给别人添乱已是万幸,更不必说成了谁的恩人了。
“正是,”灵衍起身望了望段小小,眸中满是感激,“我们四人途中经过一片林子,遭遇不明歹人袭击因而分散。当时正值深夜,我又有夜盲之症,若不是小小救了我,我便要殒命于林中了。救命之恩,灵衍无以为报,只望段掌门能念在小小行善的份上,网开一面,莫要再计较她私自下山之事。凡事皆有溯源因果,若无小小私自下山,或许今日我便不能站在这里说这些话了。”
她说得流利清晰,也不知是多久前便已想好的说辞,江灵殊立时附和,感激段小小救了自己师妹。
段小小呆立于一旁,面上发烧,知道灵衍这么扯谎是为了给自己开脱,可毕竟无功不受禄,自己平白收了这些好名声,自然羞愧得很。
但却无人知道,灵衍如此做,并不只是为了解她的困局,还有为了江灵殊与凤祈宫的一重深意。
先前段小小曾提过其父对她的武艺不甚满意,江灵殊本打算到时候找个由头与段小小比试一番,再假逊于她,灵衍当即否决。
江灵殊是要成为凤祈宫宫主的人,段小小又是玉山门下任掌门,她们之间一场比试无论玩笑还是认真,一旦输了,都必会让人觉得凤祈宫不如玉山门。
所以,此事由她这个赢过白夜山庄少主的二弟子来转个弯儿一说,才最合适不过。
若直言自己技不如人被救,一则假了些,二则她自己心里也不乐意,但若以“夜盲之症”来化解一二,便合适的多了。
段飞本是有些将信将疑,但一想凤祈宫的两位弟子看起来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与自己女儿不同,应当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撒谎,便信以为真,自觉面上有光,不由多了几分笑容。
“如此……也算她这个不成器的做了件好事罢!只是那些歹人究竟什么来头,你们可清楚没有?”
江灵殊摇摇头:“我们未能查明,也觉得继续逗留不大安全,便急着赶了过来。”
段飞点头称是:“这话很是,之后你们再将细节一二讲清楚些,我着人去查就是。对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又添了些威严:“你方才说自己擅离门中是为静心想些事情,那你可想明白了自己的婚事?”
江灵殊与灵衍皆倒吸一口气,是了,最要紧的还是这件事。
“女儿——”段小小刚要开口,门外弟子匆匆走进传话:“掌门,众弟子已齐聚在殿外了。”
“什么?”段飞疑惑不已。“都来了做什么?”
“这……”那弟子悄悄看了眼段小小。
“是我让他去传人的,”段小小认得干脆,话语间也忽的底气十足,“爹,你既已向门中诸人透露了传位与我的意思,那女儿作为下任掌门,有些话总要先说清楚才是。”
段飞一时有些震惊,只觉眼前的女儿出了趟远门,看起来竟是有些陌生了,就像变了个人。
此前她撒娇撒痴,总像个孩子,从未有过这般认真的时候。
再加上众弟子还在殿外等着,他便也只得点点头:“好,你说便是。只是若说得不好,也别怪爹当众发作不留颜面。”
段小小轻笑一声,知道他这不过是在唬她罢了。当众训斥下任掌门,让她以后如何还能服众?
她自己推开殿门,走至阶边,望向阶下黑压压一片人,心内已紧张到了极点。
但想到自己的所求所愿,勇气便又油然而生。
“我,段小小,玉山门下任掌门,誓,终生不嫁。”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段飞气得够呛,但这么多人在场,他又不好当即将她扯回去,心内实在着急,苦想事后如何弥补,只觉自己几乎要被这个不孝女气死。
就连一直平静的水瑶光也不由皱了皱眉。
她在背后望着她,只觉得,她似是真的长大了。
从前她不管什么事都要与她商量、依赖她靠着她,如今竟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这样似乎……也不错。
待议论声渐渐平息,段小小又朗声道:“如此当众立誓,也是为了更大的一件事。那便是——自我起,玉山门掌门之位再不会以血脉相传。我的徒弟中,只要是天资优越品性高洁者,便都有被传予掌门秘技、登上掌门之位的可能。”
这话更是如一记惊雷,不但台下乱作一团议论不绝,就连另三人亦是一样惊愕,都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在整个门派前说出这些话。
但看样子,她也是自己想了许久做的决定。
江灵殊偷偷瞥了眼段掌门,对方已然呆住,怕是连气也忘了生了。
随后,不知是谁带了头,掌声与呼声齐作,如雷震耳。
段小小看着那些人称赞她肯定她,一时有些恍惚,只觉终于放下了一副沉沉的重担——不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虽然这绝不仅仅是为了门派的长远考虑,还有她自己的一点私心。
她的确一辈子也不想嫁人,因为她所愿之人,早就一直在她身边,伴她多年。
如此,她们还可以再继续名正言顺地相伴下去。
段飞从先时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也清醒过来,他看得出,自己的女儿绝非一时冲动才说出那些话,实是早有思量。
她的一番话,不但令众人拜服,消解了大家对她的不看好,也让他自己知道,她已不再是昔日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
他其实从来都知道,这掌门之位终有一日要传给外人,这才是长久之道,却没想过会从自己的女儿开始。
好,好。段飞心中不再气恼,而是满满地换上了欣慰,与一种久违的疲惫。
那种疲惫,就像是一直紧绷着,却终于可以放心将所有事都交给另一人,这样放松之后的疲惫。
她注定会比他更有出息。段飞望着自己的女儿,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