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 四人在段小小屋后的空地上支起了架子,点炭火穿肉串儿,打算做些烤肉吃。
段掌门本是为正式宣布段小小将为下任掌门的消息、也为招待江灵殊与灵衍二人而在门中办了极大的宴席, 但席上又要说话又要喝酒,到底是没能怎么好好吃。她们又还欢喜着, 都无心思睡觉,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既可饱腹, 又能慢慢消磨时间, 好好闲谈。
四人围坐在烤架边,身旁皆置琉璃灯盏, 照得此处一片通明,引来点点飞萤。
穿了许久的串子, 炭火的温度也渐渐升了上来,她们在河边洗净了手,便兴致勃勃地开始烤起东西。
不多时,各人手中的肉串就滋滋作响冒起了油花儿,段小小忙不迭地撒了作料, 又深吸一口气道:“嗯——这炙肉, 还就得配这些西域香料方才好吃呢。”
顿了顿,她又说了一句与烤肉全然无关的话。
“今日,多谢你们。”
江灵殊和灵衍正专注地在肉串上撒一层薄薄的细盐,忽听她说得这么认真, 俱是一愣, 忙道:“不必这么客气, 大家都是朋友了,说几句话又算得什么。”
“不止如此, 若无你们一路相伴,我怕是也难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段小小轻声道,忽地一展笑颜,“所以我这烤好的几串肉,就先请二位恩人品尝了!”
灵衍接过肉串,故意揶揄道:“还是你精明,几串肉便打发了我们,本来还想多要些金银财宝回去,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四人笑作一团,段小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别闹,快尝尝,这牛羊肉可是我让人挑的鲜货,三分肥七分瘦,恰到好处。再经我妙手一烤,油脂鲜美焦脆,瘦肉嚼劲十足,咬下去满口的汁水,可得趁热吃才好。”
她说得的确不错,且这吃法虽然粗野,但大块大块的肉入口大嚼实在过瘾,让人忍不住要一串接一串吃下肚去。
“不对,有肉无酒怎么行,你们等着,我去取些好酒来。”段小小觉着光吃肉少了些什么,忽地想到酒上,也不等其他人发话,搁下肉便跑了。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坛酒脚步飞也似地回了来,接着便将那酒水缓缓倒入白瓷杯中。
火光下一瞧,那酒竟是透明的碧青色。
“这酒是用这里的山泉水酿的,名字便叫‘竹青’,喝起来还有些淡淡的竹香,最是清爽,吃油腻的东西时喝再好不过了。”
灵衍仰头饮尽,称赞道:“好酒,不逊于咱们凤祈宫的梅雪酿。”
江灵殊虽不能饮酒,但也小抿了半口,只觉这酒水似透着一股清新之气,不似寻常的酒那样辛辣。
她犹豫几许,终究还是忍住了。
灵衍见她挣扎着放下酒杯继续饮茶,这才放下心来。
可隐约间,却又有一丝惆怅浮上心头。
放心的是,对江灵殊这种极不擅饮酒的人来说,一喝上头总是于身子无益的。
惆怅的是……那夜梨花春醉,红罗帐暖,实在太令人难忘。
四人慢慢吃肉喝酒说着话儿,可没过多久,其余三人便觉着段小小有些不对劲起来。
方才她们皆未注意,只记得她举杯次数颇为频繁,现在见她神色迷离,连说话都有些不清不楚,这才知她委实喝得多了些。
“别喝了。”水瑶光劈手夺了她的杯子丢到了一边。
“我,我是高兴!”段小小没能抢回来,索性一歪身子将头枕在了她膝上,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
“我……真是高兴极了。”
“我知道。”水瑶光面无波澜地望着她,平静地接着话。
“瑶光,你会一直陪着我,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吧?”
“……嗯。”江灵殊与灵衍还在场,她就被问了这样的话,不免有些羞怯,答得便慢了些。
江灵殊与灵衍举着肉串,甚觉尴尬,虽然这话不管是掌门拿来问护卫,还是要好的同门间相问,都似乎没什么不妥,但二人还是觉着有些不寻常。
“那就好,那就好。”段小小继续喃喃道,“你先前与我说过,你不会嫁人,如今我也不用嫁人,咱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永世相伴了……”
水瑶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江灵殊与灵衍,若不是段小小还躺在自己身上,她几乎想立刻逃离这里。
幸而这炭火本就将脸热得通红……
她满心希望她能立刻睡着,可偏偏事与愿违,对方越说越起劲儿。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嫁……等我当上掌门,你帮着我……一起打理玉山门,让它越来越好……我们,哪都不用去,白日里待在一起,晚上也待在一起……”
水瑶光扶着额,已是无颜见人。
“小小醉得着实厉害,我们去找些解酒的吃食罢。”江灵殊只觉自己再不能视若无睹地安心坐下去,于是立时起了身,顺便将灵衍也一同拖走。
她虽只是个旁观者,却也心跳得厉害,心内暗暗思忖。
难道,女子相恋,当真也不算稀罕事么?
要不怎么她与灵衍听的戏文是这样,而这一路走来也已遇上了两对儿?
也是,自古便有“龙阳之好”与“断袖之癖”,既有男子相恋,自然也有女子相恋。只是女子的感情通常内敛温厚、羞与人言,命运又常由家人做主,故而更加隐秘,难为外人所知罢了。
这么想起来,刚刚段小小一杯杯喝酒的样子,倒像是在有心为自己壮胆?
水瑶光那样一个木讷寡言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对她有一样的心意……
江灵殊想了许多,又觉得自己可笑,自个儿的姻缘还没个定数,便已操心起别人来了。
她与灵衍各怀心思,缓缓漫步在道上。
夜风吹得人凉爽清醒,有些话不吐不快。
“灵殊。”灵衍忽地唤她。
“嗯?”
“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帮别人遂了愿望成了姻缘?”她问道,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姻缘?”江灵殊不知该如何回答,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你说是便是了……”
见她并无反对之意,灵衍一鼓作气地问道:“那我们自己呢?”
那我们自己呢?
她想她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虽是委婉,但对于她们两人来说,已可算得上是明言了。
江灵殊握紧了拳,几乎想将自己的心里话全吐出来。
可她终是未能过得了那道坎。
“你说这样的傻话做什么,难不成,你想嫁人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确信自己实实在在看到了对方面上的失望。
心中怨极悔极,但说话便似覆水难收,再改不得。
更何况,她也没有勇气再去修正。
江灵殊,你真是……她在心内暗骂自己,但灵衍却已恢复了平静。
“没什么。”她轻声说道,然后将头转向了一边。
失望吗?那是肯定的。除此之外,还有说不尽道不清的酸楚与不甘。
且以她的爱憎分明与直面己心,也的确无法理解,明明彼此都有情有意,为何不能大大方方地表明心意?
莫非……她是在意世人的看法?
想到这一层,灵衍的心里便越发难受起来,旁人的眼光如何,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况且,就算她与她好了,也不必大肆宣扬说与人知,又有什么可怕?
她不知江灵殊心里究竟怎么想,便只能靠猜。
而江灵殊亦不知她究竟猜了些什么,便也无从解释。
最后,二人也只能是当作无事发生,闷闷地回屋歇下。
而另一边,水瑶光任段小小胡言乱语完了,便将她抱回室内,脱了鞋袜轻放在榻上。
接着垂首在她耳畔道:“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