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琴既不喜欢自己的父亲萧瑞, 也不喜欢继母顾氏与同父异母的弟弟萧明思。
在这个家里,她所喜爱依赖的,便只有表姐沈流烟。
她的温柔, 她的关怀……她的一切,都是她此生唯一一剂良药。
萧玉琴幼时, 萧家尚未迁至临州,合族皆居于永川, 其母出身的沈氏一族乃是当地有名的商贾之家, 彼时萧家铸刀剑的名声还尚未传出, 境况远不如沈家,但因两家有世交, 老一辈的人又重交情,故而沈老爷子还是做主将孙女沈氏嫁与了萧瑞。
沈氏贤惠温良, 嫁入萧家后,便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嫁妆拿出补贴家用,萧家也因此渐渐富足起来。
只是萧玉琴出生时,沈氏却因生育落下了毛病,从此日日离不得药石, 且据大夫所说, 也再不易有孕。
萧玉琴曾以为,父亲萧瑞虽明面上对自己的母亲不冷不热,可心底里一定是真心关切她的——他总时不时请来大夫为她诊脉看病,满口也都是“便是再如何名贵的药材也用得。”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每到此时, 母亲苍白美丽的面庞上便会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即使她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了下去。
萧玉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年纪虽小,可却格外早熟懂事, 善察言观色。她看着榻上病至昏迷的母亲,想起每每父亲来母亲房中时,母亲的脸色总会稍稍好一些,便在那个寒夜里避开了仆婢们,赤着双足偷偷跑到父亲亮着的书房前,想撒个娇唤他去瞧瞧母亲。
可没成想这一去,便听见了让她一辈子也无法忘却的秘密。
她总算知道,母亲为何会一直缠绵病榻,又为何会越治越病。
而其后听到的第二桩事,便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她怔怔躲在一边站了许久,冻得双足差些失去了知觉,面上的泪由热至寒,化作了心里的冰。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回母亲房中的,只想赶紧将她唤醒告诉她一切,可当她看见对方形同枯槁的面容和紧闭的眸子,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次日,外头传来消息,沈氏满门尽灭,独有一女,因在外祖母家过夜逃过一劫。
有了昨夜所闻,萧玉琴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那一女便是自己的表姐沈流烟。
沈家如今是沈氏的哥哥当家,膝下尚且只有沈流烟这么一个女儿,此事一出,整个永川皆是惊愕叹惋,好好一个富贵之家就这么没了,家中财物也被窃去了不少,显见凶手定是为了钱财。可为了钱财便屠人满门的,又该是怎样穷凶极恶之徒?
萧瑞作为沈家的女婿,自是出面料理了一切,亦收养了沈流烟。而沈家一应家产,也就此暂且由萧瑞“代管”。毕竟沈流烟虽是女儿,可怎么也算是如今沈家留下的唯一血脉,而沈氏作为已嫁女,分得的自然便少些。
萧玉琴呆呆看着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平生头一次知晓了什么叫作“有心无力”。
第二日,沈氏便因常年久病、又兼受此打击,于深夜里撒手人寰。
可萧玉琴一直陪在沈氏身边,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母亲走得要比对外宣称的早上许多。
她不敢说,沈氏身边的大丫鬟桃枝却忍不住嚷了出来:“其实昨日天明时,娘子便已没了气息,可老爷他却偏说要再等等,我如今可算是知道他在等什么了!不过就是因着有两个活着的沈家人在这里,更好说动官府将那家产……”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个吓得半死的小丫头掩住了嘴。
是啊,沈家数代所积,又何止家中明面上看得见的那些财物?
第三日,桃枝殉主而去。
萧玉琴心知肚明,怕得不行——即便她是自己父亲的亲生女儿,可也仍旧是怕。
只有与沈流烟相依相伴时,她才觉得不那么害怕。
冬雪消融,春晖满地,可积在心内的寒冰,却是一辈子都难以消融的。
而她是她如寒冬般的人生中唯一一抹春色。
萧玉琴知道,以父亲的心狠,说不准什么时候沈流烟也会没了性命,可她实在不想她死。在她心里,她们一样的艰难,一样的无依无靠,这样相同的两个人,理应靠在一起相偎着取暖。
于是,在某一天,萧玉琴明明白白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看着对方的愕然与痛苦,她满意地笑着环住她:“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也会为他们报仇。不过,从此以后,你什么都得听我的。”
自此以后,她几乎再未与沈流烟分离过,更直言对萧瑞道要她跟在自己身边伺候。萧瑞思忖许久,想想沈流烟那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倒的确是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不如就留着当个不要月钱的丫鬟,日后还可找个有利于自己的人家将她嫁出去,不过费些嫁妆而已,实在是笔划算的生意,便也息了赶尽杀绝之心,权当是为自己的新夫人肚里的孩儿积个德。
那之后不久,萧家便迁至了临州,续弦顾氏生下一子,取名萧明思。有沈家的万贯家财做底子,铸兵器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而一切往事都似早已尘封在了千里外的永川。
傍晚烟霞满天,萧沈两人于二楼露台上闲谈,沈流烟静静看着书,萧玉琴则将母亲沈氏生前爱弹的那把古琴架在膝上,用玉钗轻拨着琴弦。琴音泠泠淙淙,如冷泉涌过肺腑,不知怎地听起来竟有几分凄凉。
“烟儿。”
“嗯?”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们在永川旧宅的院中一起种下的那棵木棉。”萧玉琴抬首望向天空,面上是难得一见的伤感之色。
沈流烟一愣,低声道:“好端端的,想那个做什么?”
“我看见这晚霞,便想起了,那木棉正对着咱们二楼的卧房,一到春日里,花开的大片大片,如火如荼,映着天边红霞,那景象,当真是美极了……那时候你我不过还是幼童,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都是陈年旧事了。”
“是啊,”萧玉琴搁下琴,走到对方身后坐下环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发丝间深吸一口气道,“是用了晒干的木棉浸的水吧?这香气虽淡,可过了多少年,我都闻得出。”
“可惜,木棉喜温暖,在临州是活不成的。”沈流烟身子一僵,缓缓地道。
“木棉活不成,可你我定会好好活下去,你信我。”萧玉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
“其实……”沈流烟迟疑着说道,“不必辛苦筹谋,只要我们佯作一切不知,就这么过下去……也能安度一生。”
萧玉琴的面色陡然一冷,走到她面前瞧着她:“你的意思是,你要听我父亲的话,在某一日,嫁与一人,离我而去,自此安稳度日,是么?”
“我只是……不想再提心吊胆,也不想,看你以身犯险……”沈流烟咬着唇,再抬头时,已是泪水涟涟。
“我都不曾放弃,你又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我告诉你,那些事那些话,我从未忘却,日日午夜梦回历历在目,你要我放下,绝无可能!我亦绝不会允许你嫁给任何人,你就这样,好好待在我身边,我会护你周全。”萧玉琴情绪一激,说话大声了些许,及至最后复又低下。
“你口口声声护我周全,可谁又来护你周全?”沈流烟仰面问道。
萧玉琴一怔,随即向房内走去,只撂下一句话。
“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也能放下心来护好我自己。”
露台上,沈流烟独自掩面而泣,她心思纤细柔肠百转,萧玉琴又哪知她的挣扎与苦痛。
她又如何不愿与心上之人相守,可无论走哪一条路,这样的圆满都几乎绝无可能实现。
况且,如此禁忌之恋,萧玉琴虽无畏无惧,她心内却总似如千斤压下一般沉重。
既如此,她便只希望她平安……只要她平安,就算不得相守,她亦已满足。
可萧玉琴却始终只觉,若要生离,不如死别。
萧府正厅,尸横遍地,血溅三尺。
萧玉琴看着眼前亲眷熟人所遭遇的一切,却有着想要畅快大笑的冲动。
这样的疯狂与残忍,自多年前那个寒夜起便已如一粒蛊深植入她心底,经年累月长成了如今的参天大树,开出了血色的花朵。
只是,自己的胸膛却也在这振奋激动的下一秒,被利刃生生贯穿,钻心的痛楚瞬间袭遍全身。
萧玉琴有一瞬间的诧然,低头看着自己心口蔓延开的血色,有些意外,想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做了这样的事,本来就没抱着自己还能苟延残喘的指望。就算报应不在今日,也会在他日而来。
横竖大事已了,恨怨皆平,唯一放不下的那个人,至少也终于可以再无枷锁自由地活着。
如此,便够了。
视线渐渐模糊,泪水缓缓滑落,烛火辉映下,这血色恍惚间像极了那年春日楼外盛放的木棉与天边成片的红霞。
流霞烟暖,冷玉击琴。
玉楼春色,终成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