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殊与灵衍回到风霞殿中许久, 都只各自闷闷坐在椅子上发着呆,直到灵衍看见对方面上有泪水盈盈而落,一直平静无澜的心便倏地揪起一疼, 遂垂首走至她身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肩。
“灵殊……你,你别哭啊, 你一哭,我也想哭了……”她强忍着眼眶的酸楚道。
江灵殊吸了吸鼻子, 摇头道:“我只是不敢相信, 好好的一个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没了, 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衍儿, 这可是灭门之祸,不是失足落水, 也不是跌下山崖!你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怎么可能?”
灵衍叹了口气,微俯下身子,头贴在她耳畔道:“灵殊,我知道你为萧师妹痛心难过, 可此事便是如此了, 任谁……也改变不了。我也是一样不敢相信,毕竟,此前也从未听说过萧家与何人结仇,这也实在是太过突然……”
江灵殊侧头望向她:“衍儿, 昨日萧师妹与你说话, 你当真没看出些什么么?”
灵衍茫然地摇了摇头:“你也知道, 我和萧师妹不大合得来,她真有什么事也不会说与我知道, 倒是沈师妹,她才是唯一有可能看出异样的人啊。”
“我知道……”江灵殊思忖道,“可沈师妹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来,但听别的师妹说她发现萧师妹不在时的表现,仿佛就像她觉得她肯定会出事一般。我总觉得,她什么都不说,或许是有难言之隐……此事疑点实在太多,你想,以萧师妹的性子,若只是寻常回家,就算不带着沈师妹一同,也定然会先向云师叔请示,可她显然是趁夜偷偷溜出去的。且飞影所述中,只她一人握剑与凶手相搏过,这是否可以说明,是她知道有人会对自己家下手所以才匆忙赶回?”
灵衍愣了一愣,才稍显迟钝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分析,倒都极有道理。”
你所想的自然皆适于寻常的可能,只可惜你永远也不会想到,真相与你的猜测恰恰截然相反……她如此心想道。
“可即便猜中了这些,也猜不中凶手究竟是何人,怕只怕,有些事是一辈子也清明不了了。”江灵殊又叹道。
灵衍垂了眸子:“其实人活一世,有时候反倒是不要太明白的好。”
“你说的我自然懂,可这样的事,当然还是揪出真凶令生者宽慰逝者安息更好些。可怜初云殿的两位师叔……宫里人人都看得出,她们是将沈师妹与萧师妹作为下任殿主悉心教养的,骤然失去一个爱徒,只怕是要痛心到极点了。更可怜的是沈师妹,她与萧师妹血脉相连,形影不离,本就已经身世坎坷,如今失去手足,更失去了一个家……我甚至觉得,这样的痛与恨,是一辈子都无法被劝慰化解的。”
“其实从前沈师妹一直寄人篱下,也未必过得舒心。”灵衍一时大意将心里话脱口而出,觉得不妥时已然晚了,只见江灵殊痛惜地蹙了眉,失望又生气地瞧着她道:“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你觉得亲人尽逝会胜过寄人篱下?”
灵衍自知方才的话实在太显冷酷,忙低头认错:“是我失言了,灵殊,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好。”许久,江灵殊才无奈地点点头,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
她心里清楚得很,她与灵衍虽然情谊深厚相处极好,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时常觉得对方过于冷漠,而对方也总认为她不谙世事,只是她们总愿意为了对方退让一步,故此从未真正起过什么争执,可倘若有一天真有大的冲突,又当如何呢?
她突然想起沈流烟与萧玉琴二人,瞬间醒转过来。
有天大的冲突矛盾都无所谓了,只要不让她失去她,怎样都好。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二人能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说着话相依相伴,便已足矣。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少宫主,已经过了午时许久了……您和衍小姐饿不饿,要不要我去做些什么?”半晌,阿夏走进来小心翼翼问道。
江灵殊望一眼灵衍,见对方极细微地摇了摇头,自己便也道:“不必了,这个时候,宫中想来也无人会有胃口。”
“是……”阿夏低应一声,复又退下。
灵衍紧挨着江灵殊坐下:“灵殊,接下来会怎么办?我们,就坐在这里等着么?”
“嗯,”江灵殊恍惚地点点头,“眼下是师父与各殿殿主商议,我们也只能在这里等消息。不过,也能料想到一二——若萧家真的一个亲眷也无,这白事自是我们凤祈宫帮着办了。至于真相与凶手,也有官府的人和飞影去查。只是……无论是否查得出,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想办法,让活着的人好好过下去。”
“沈师妹她……”
“是,我们做晚辈的,有许多话用来宽慰师叔自是不相宜的,但安慰沈师妹,你我身为师姐,自当竭尽全力……我真是怕她那样一个柔弱的人会挨不过去,毕竟若换做是我经受此事,恐怕是要活不下去了。”江灵殊满面愁容地道。
“我明白,都听你的。”灵衍知道这样的事也安慰不来,便只用手握住她的手,企望以此给她带些暖意。
许是因悲痛伤怀而格外脆弱孤寂,又或是因此事更觉相伴相守的不易,这一夜,她们共宿一榻,相拥而眠。
天还未全然亮起,江灵殊便已醒来,悄声下床掌了一盏灯,立于窗前,隔着一层薄薄窗纸出神望向屋外微微泛白的天色,连灵衍已走至她身后都未曾发觉。
灵衍自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沉声道:“你还在想萧师妹的事。”
江灵殊微微侧首,面庞恰挨着对方的脸颊:“是啊,始终未能安眠,除却师父、师叔与沈师妹,想必这凤祈宫里还有许多人都是一夜无眠吧。”
灵衍不声不响陪她一同站着,心中亦是纷乱如麻一片哀戚,可却并不全是因为萧家遭遇的事,而是想起她自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将自己的一切往事清楚明白地对江灵殊吐个干净,可眼下前尘还未提,不能与她说的事倒是多了一桩又一桩了。
她们默默立了许久,直至天明,晨星终于差人递来消息,一切皆与江灵殊所想无异——萧府那些亡故的家丁仆婢,皆由官府通知了他们家人,余者无亲朋的,便也同萧家四人一般由凤祈宫帮忙料理后事,大大小小的仪式算下来也需上十几日。只是还有一件谁都没想到的事——沈流烟自请于丧礼后长居后山的出云观中,清修度日,再不涉足尘世。
她这个决定,自然是让众人更加心痛惋惜,尤其对云若云罗而言,等于是同时失去了两个爱徒,无异于雪上加霜。可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一夜之间亲人尽逝,沈流烟能支撑着活下去便已是不易,任谁也无法再劝她留下,更不能以师徒之情强令她留下。
“青珢,飞影那里,还是没有什么消息?”晨星扶额问道,面色晦暗,尽显倦态。
她这十数日也是未曾好眠过,一边要着人查萧家灭门之事,一边又要主持丧仪,正是头痛得厉害。
“是……宫主,恕属下直言……已过了十几日,如今人都下葬了,想来,是再查不出什么来了。”青珢迟疑着说道。
晨星蹙眉道:“唉,我又何尝不知,可查不到也得查啊。”
“还有一事……丧礼已毕,下午,流烟那孩子便得往出云观去了。”
沉默许久,晨星才疲惫地说道:“……吩咐下去,合宫都该去送一送。此番真是可惜了两个好孩子,眼下唯一庆幸的是,若流烟果真一直居于出云观中,宫里的人倒是时常能去看看她,好歹,也算是个安慰了。”
出云观前,沈流烟一身素衣,头簪白玉花,温婉秀丽的面庞全无雪色,眼下亦有隐隐青乌,想也知道是数日不眠的原因。她眼眶中盈盈含泪,却又尽显坚忍之色,正因如此,令人见了更加心生出许多不忍与怜惜。
晨星并云若云罗两姐妹拉着她嘱咐了半天,其间多次不住落泪,好容易说完了该说的话之后,沈流烟忽又垂眸道:“我还有些话,想与二师姐单独说说。”
众人皆心生疑惑,灵衍自己亦是一愣,满腹犹疑,终是点点头,跟着她走到了一边。
“二师姐,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虽没亲眼见着,可也能猜出个全部来。”沈流烟开门见山,灵衍不由心惊。
这意思,不就等于……她什么都知道?
“二师姐莫怕,”沈流烟倒反过来安慰她,“我之所以知道,不过是因阿琴早有这样的计划,她说一人难以成事,须得再迫一人与她同去,那时起她便对你生了此心。我千劝万劝,可没想到,她终究还是做下了此等罪孽之事。”
“可到底为什么,她竟要——”
沈流烟凄然一笑:“若说最直接的原由,你或许会觉得可笑,是因为,姑父他已为我许了人家,婚期便定在下半年。”
灵衍一时震惊难平,许久才低声说道:“不,一点儿也不可笑,我能明白……只是若单为此便要那样行事,也的确……有些过了。”
“所以,倒也不只是因为这件事,其实,许久之前她便有了这样的心思,其中种种原因复杂纠葛,早也理不清了。”沈流烟道,“可我也知道,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缘故,这样做都是有违道义人伦的,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就譬如她威胁你帮她,自己便也因此遭此因果报应。她行事那日亦并未告诉我,可一出了事,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我实在无用,一直跟在她身边,却如何都劝不了她,也开解不了她。我不怨任何人,只怨自己罢了。”
灵衍见她如此哀婉,心中亦极难过:“先前看着你们,总觉得她时常在欺辱压迫你……你对她究竟……”
“你看到的的确是事实,可却也只是一部分事实。正如我恨她怨她,可亦,心念于她。且若不是她,数年前我便已不在这人世了。我不愿再身在红尘,亦是因为,这红尘里已没了她。”沈流烟平静地望着她道,如此大方坦然地直言心意,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灵衍闻言惊异:“这却又是为何?”听沈流烟话里的意思,像是数年前萧玉琴曾救过她一命,可那时她们不过都是幼童,又如何救人呢?
沈流烟摇摇头:“这就又要扯到一桩长得说不完的陈年旧事了,我本来就已扰了二师姐许久,再说下去,恐怕也会让旁人生疑。本来也不是什么欢快喜乐的事,听了不过徒增晦气。”
顿了顿又道:“二师姐放心,所有的一切,流烟都会一字不露,直至带入黄土中去。”
灵衍心有不忍,劝她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她既是为了你才那样……无论如何,你总得好好活下去……这也是,凤祈宫诸人的期望。”
“流烟明白,定不会再让大家为我担心,只可惜,我这样终究是要有负师父深恩了。但愿她们日后能收到更好的徒弟,切不要像我与阿琴一样……”沈流烟说着,又落下泪来,抬手拭去深吸一口气道,“好了,我与二师姐已说了太久,二师姐请快回吧。我从此便待在这出云观中,不悲不喜、安然度日,亦会为整个凤祈宫祈福。”
“那我去了……你千万,照顾好自己。”灵衍握了握她的手,狠狠心转身离去。
无论分离时说上多久的话,最后也终须一别。
她走了许久,忍不住又一回头,只见沈流烟仍伫立道观前目送着她,心中一酸,潸然泪下。
“我不愿再身在红尘,亦是因为,这红尘里已没了她。”对方这句话久久回荡在她心里,如微雨低泣,亦如当头棒喝。
自己也有个无论如何都不愿也不能失去的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