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雪仗的闻遥病了一场, 她躺在床上喝着寡味的粥,眼圈被烧的发红,头脑昏昏的缺看着段思远笑。
肩上披着毛线外套, 宽大的灯笼袖里露出白皙的一截手腕, 漆黑的长发披肩垂下,散乱的碎发刘海被细细捋到耳际,她苍白又浓郁, 艳色深重偏纯白到有些脆弱。
到了正午。
闻遥想喝点甜的,段思远停了手上的试卷,去给她炖银耳汤, 新买的小砂锅在厨房架着, 她穿着围裙, 半扎着发,搅动的姿态很贤良。
诚然,头绳是闻遥的。
闻遥最喜欢的花里胡哨, 戴在她发辫上自然俏丽,衬她活泼, 段思远却不同,即使用着花里胡哨的头绳,也只是平添娴静。
闻遥在屋里静静等。
她在那段时间爱上了一本书, 作者写完了上部,闻遥买了出版书,下部还在网络连载, 她每天追着看。
她躺在床上,身前支着床上桌, 写了一半的试卷摊开,画的乱七八糟的草稿摊了满桌。
闻遥学的困了, 就看几眼小说亢奋精神。
窗帘大开,段思远新给花瓶换了花束,粉的橙的花娇嫩,花瓣全展。
窗外雪消融了,日光暖融融的晒着,光下纤尘飞舞。
闻遥觉得暖和。
那是看着很明媚的阳光。
她赤脚下床,雪白的脚踏在红木地板上,地板还凉,沁着冷意,轻轻的脚步声很快。
闻遥满怀希冀推窗,被陡然入屋的凉意惊到,打了个哆嗦。
融雪时最冷。
她撇撇嘴,被骗了似的看了眼窗外,无奈阖上了窗。
段思远端着银耳羹进入房间的时候,闻遥赤着脚,托腮,胳膊抵着窗台,一双眼眸望着窗外。
她像站在象牙塔里眺望外面大千世界的公主,是高塔上的豌豆。
段思远放下汤,见她赤脚,蹲下替她套上毛绒拖鞋,闻遥垂着头看段思远蹲身的样子,一面配合她,一面又坏心眼的揉乱她半扎的发。
段思远被银耳羹温热的手触摸闻遥冰凉的脚腕。
女孩子腕骨很瘦,骨节凸起。
闻遥拉段思远起身。
她点点窗外,段思远好奇的同她一同看好像要来的春色。
“看什么?”
闻遥侧头一笑,她拖着腮,烧着,目光却亮盈盈,笑的满面如春:“看…化雪。”
闻遥想穿裙子了,想和段思远牵手站在暖融融的春日下。
她问段思远,宛若稚气:“你说,春天什么时候到啊?”
近三月了。
她比往年更期待。
段思远想,也快了。
春季之后,盛夏之前,时间很匆忙,她们的未来便会明晰深刻。
闻遥回了床上,踢掉了拖鞋,段思远伸手碰了碰她不太热的脚背,起身给她灌了个包着毛线套的热水袋。
闻遥舒心一笑,盘腿坐着,面前床上桌已然被理得整齐,一碗银耳羹熬的十分甜,还冒着热气,一缕缕散在空气里。
闻遥嗅嗅,觉得心满意足。
喝完甜汤,段思远收拾好了碗筷,她轻手阖上了门,就见闻遥打了个哈欠。
闻遥困了,她想稍稍睡一会儿。
人生病的时候,精神总倦怠,格外容易困。
段思远为乖乖躺好的闻遥盖好被褥,准备起身去客厅看书,却被闻遥扯住了手腕。
她低眼看过去。
闻遥摇她手臂:“陪我睡一会儿嘛!”
带着鼻音软声哼哼。
段思远就没想拒绝,闻遥没立刻听见回复却不依不饶:“陪吗陪吗陪吗,你陪阿闻吗?”
她叫自己“阿闻”,在撒娇,真是十分柔软的女孩模样。
女孩子眼眸温软,自问自答:“陪的,对吧?”
她分明心中有数,又要这样。
段思远说:“好。”
她今天没出门,身上是没换的睡衣,只是因为要去厨房,所以披了一件毛绒绒的外套,颜色温柔,她在光亮里满身柔和。
她想去浴室洗一洗。
段思远觉得自己身上沾带厨房的气息。
闻遥才不让,等段思远出来她可能都睡着了,按照段思远的脾性,她怕打扰,肯定就又去客厅,或者挨着床沿睡,连被褥也不跟她抢。
她有次半夜猛然惊醒时,看见了比她晚睡的段思远缩在床沿,睡得拘谨。
闻遥困懵了,只一把把人捞进了自己怀里,白天问的时候才知道段思远怕吵醒她,可叫她和闻遥分开睡,她也并不想。
闻遥觉得段思远是个傻子。
她猛然坐起身环住段思远的腰,把她扯倒,看段思远手掌撑在自己身旁,她抬眼,直愣愣撞进段思远通透的眼底。
段思远有点愣,被闻遥猛的一颤没回过神。
闻遥便噗嗤一笑,然后给她脱外套,她给她解开毛绒绒的外套扣子,手很轻,扣子很滑。
段思远看着她,眼眸一瞬不移。
闻遥没再脱她衣服,搂搂腰,弯弯眼:“我不嫌你,一起睡嘛。”
段思远自己脱掉了外衣和睡裤,钻近暖融融的被窝里。
闻遥嗅到了段思远身上,甜汤的味道。
***
冬季真的十分冷,高三却要返校了。
学校对学生却没有半点留情,早起依旧是刻薄的七点十分。
只是教室里总开着暖气。
冬天衣服起床真的太难了,闻遥便由段思远全权代表,她叫她起床,用温水给闻遥擦脸,给她穿衣服,给她套鞋袜,给她扎辫子,给她绕上厚厚的围巾,然后带她吃早饭,偶尔问几个文言文的字句翻译。
在雪崩发生的半个月后,闻遥在自修课上被班主任叫出了教室。
有人带她走,老师叫她安心跟那些人走,他们穿着黑制服,胸口有图章,闻遥曾在她父母照片合影上见过这样的图章和制服。
闻遥途经二班,转身看窗里,来不及看清段思远的脸色,就被人急匆匆带离了学校。
段思远看清一眼,站起身,台上老师问:“怎么了?”
他们似乎想要摸摸闻遥的头,她后退一步。
那些人眼底悲伤:“遥遥,我们带你去看看…你父母。”
大雪封山,百里塌陷,卷的雪潮杂泥带石,将救援队的路挡的死死的。
雪积的深厚,他们翻了很久。
人鲜活发热,于是死在了冰雪后压之下。数据笔记却冰冷,于是长久,被他们发现。
尸体破碎了,翻不出几具全尸,只是因为寒冷,尸身保存完好,因此辨别十分轻易。
他们先联系姚朦和闻白帆家里的长辈,总不好叫他们唯一的独生女儿一个人承担。
闻家亲缘单薄,闻晋国和白书研死了,辗转很久才找到姚朦的亲人。
她是私奔出去的大小姐,家里父母古板且固执,竟然真的和她几乎十余年断了联系。
他们一方面盼着自己女儿幸福,一方面又十分期盼他们一语中的,他们错路的女儿能够低头认错回家。
古板的老人不觉得自己错,自然不低头。
姚朦又自觉自己言行不对,却又实在幸福,而且常年忙碌,一朝忽视竟然放任这份亲情疏远十余年。
姚父姚母见到了外孙女。
外孙女出落得眉眼漂亮,像他们捧在手心里养了很多年的小女儿。
他们老泪纵横,互相搭扶着,拐杖都要支不住。
在不需要以命求研究的和平如今,为这样一份来日可期的数据死的其实很冤。
可基地信条便是百死不折,从很久之前,到如今从未变过。
闻遥怔怔看着眼前冰冷的一切,白的墙,白的不,银色反光的床和黑色的制服,他们都在哭,即使没有眼泪,悲伤也在眼底蔓延。
那个银发斑白的老人颤巍巍的看她,是…外公外婆,闻遥认出来了。
姚朦捂在相册里的照片,有这两位。
她给闻遥指着认过,说要叫“外公外婆”。
闻遥没问过她为什么没见过外公外婆,她早熟的厉害,某些方面稚气任性,却在另一些方面早熟的离谱。
她年幼时便怕触碰到自己母亲的伤心事,便自顾自做了解答。
现在,这间房里,只有她穿着深蓝的校服,只有她清楚的觉得在做梦。
闻遥后退着踉跄一步,茫然似的看了一眼四周,都是陌生的脸,都是陌生的人,什么刘阿姨她通通都不认识。
闻遥摇摇头,想要摆脱这荒诞怪异的梦境。
她转身往身后走,眼睛却在红。
手机在口袋里翁嗡嗡的响,闻遥却摸不出手机,她手在抖。
时至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血脉,那些分明疏忽到几载才一面的亲缘,如今却似刻在骨血里似的深刻。
闻遥甚至不需要去细看,就能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中辨认出自己的父母。
分明…又和平时不一样。
闻遥一直觉得自己不记得她父母的模样,只是印象中的闻白帆永远严肃,姚朦温柔,他们总一唱一和,他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夫妻样子。
而她认出了凭空想不出模样的两张脸。
闻遥要走,在场人没有人预料到。
有人要拦她,可还没碰到闻遥,她就昏倒了,身体一软,眼前一黑,下一秒便是天旋地转。
被人打横抱起,女孩子乌黑的发尾轻荡,面色冷淡,下颌的红痣鲜艳,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是狠心的女孩子。
今后,也将是可怜的女孩子。
闻遥昏倒前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小说中有关春色姗姗来迟的一段描写。
她看见了景,然后景色离她越来越远。
春景凋零。
尽头是一片白,连段思远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