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闭府数月, 大门从未开过,就连相府的马车来了走的也是侧门。
家中发生了什么,不知情的下人都只以为将军远征了, 南仲的女儿南歌也只知道父亲去了东方。
侯府里夫人下了令, 不得向孩子提及家主的事情。
从薛地回来寒了心, 她将注意力全部花在了孩子身上, 可偏偏这个孩子学得跟她父亲一样,不喜诗书音律, 喜得是那些男儿拿的刀枪棍棒。
南仲走的时候教了她两套拳,她便每日晨起都要练上几日,后来子淑从薛地回来便不允她练了, 还大哭大闹的, 最后偷偷躲在角落里练。
偏偏连倔强得性格都一样。
心疼不过来她哭闹,连扬芷柔都说她是个学武得好苗子,既然她非要学武, 子淑也不再阻拦,让她认了扬芷柔做师傅。
扬芷柔有一身好剑法,与青衣是同出, 和南仲一身蛮力不一样, 是以柔克刚,以轻巧为特点, 适合身柔的女子所学。
院子内, 褪去了包子时得肉鼓鼓,脸上的轮廓渐渐清晰明显, 也是一位水灵的姑娘。
南歌的拳打的有模有样了, 出拳的时候居然也能惊起微弱的拳风,子淑坐在阴凉处的石凳上看着她出拳的样子, 像极了南仲,放下杯子,心中酸涩,“她若是学得相府公子的半分端庄就好了。”
远山站在一旁,“候女她性格刚烈洒脱,远山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好处,比起相府,候女乃出身武将世家,有此也不会断了传承。”
子淑淡漠一笑,“她一...”她暗咬了咬牙。
“将军与夫人好福气啊,有女如此。”
长廊处吴世齐牵着女儿走来,吴苓摇了摇他的手,嘟着嘴,“难道爹爹有苓儿就没有福气了么!”
吴世齐仰头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苓儿当然是爹爹最大的福气。”
吴苓这才将嘟着的嘴放下。
“国相家,父慈子孝,真是羡煞了旁人。”子淑轻声道。
吴世齐笑了笑,领着吴苓走下。
“阿苓姐姐!”一旁打拳的南歌欣喜的收回了那打了一半的手,“阿苓姐姐怎么来了。”
吴苓眯着眼睛一笑,“来找你玩~”
南歌可怜巴巴的望着吴苓。
“哎呀,知道了,我没有忘。”于是吴苓从后背拿出了一个小木食盒,“兰姨做的枣糕。”
南歌迫不及待的接过后打开闻了闻,高兴的转了一个圈,“就知道苓姐姐对我最好了。”
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南歌见到母亲严肃的脸便拿着食盒走近,低着头,“母亲。”
“往日里教你的规矩,哪儿去了?”
“伯母,您不要怪阿歌了,是我跟她说的,我与她是朋友,不用这么拘谨。”
恨不成材的同时,子淑惊叹相府的千金,之前放养在城南什么都不懂,才多久的时间,不仅将繁琐的礼仪学会,就连说话都初具大人摸样了,她教授她音律也是一点就通。
“好了,看在苓儿的份上,便不责罚你,退下吧。”
待众人散去后,吴世齐先前那打趣的笑容也渐渐散去,他继任丞相以来与这个夫人来往极少,之后南仲突然被排挤出朝廷,不得已他才与这个夫人熟络了起来。
聪明人有时候不太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特别是子淑这种清冷的聪明人。
吴世齐望着端坐着的人,他惊奇,这么些年来,容貌与她的性格一般都未曾变过,“事情已经也过去这么多天,夫人比我聪慧,应当能够想明白的,何必为一时之气。”
“国相觉得只是一时之气,还是国相觉得休书对于女子来说,只有一时之气?”墨绿的眸子凝视着吴世齐。
吴世齐轻咽了喉咙,“群臣不信任他,连天子都不信任他了,如果您在不信任他,那他真的就是众矢之的了。”
“这是他自找的。”
吴世齐不觉得子淑的话无情,南仲的事情他其实也想不通,又或者按他的猜测,让他感到后怕,于是总是在旁劝着子淑。
这苦衷,只是吴世齐的猜测。
“九华宫哪位,诞下了公子。”
帝乙死后,天子专权,一心想要废宗室,子淑这一支恰好也是宗室,忘归楼便再没有替天子行事了。
吴世齐至今不知道九华宫哪位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算是处于中立自保的状态,既不是太师一边,也不是祖伊为代表的九华宫。
但是很显然,天子打压宗室打压神坛太师与少师就处于了弱势,相反的,祖伊,恶来费中等这些天子身边的宠臣就要优势得多。
吴世齐的意思是,诞下的是公子,那么以天子对其喜爱程度,势必又要不顾阻拦立孩子为储君,再由西周传来的母凭子贵,立己妲为后。
届时还不知道朝中又会掀起什么风浪,如今的大商朝堂内部,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你知道的,我不想再插手朝政,也不会插手,天子要如何宠她,都与我无关。”
她曾答应过九华宫哪位不干预,即便她现在心寒,可也还是不愿意用他的生死去博。
国要亡,就让他亡吧,天子都不在乎宗室,宗室又如何会向着天子,他们又不都是那种大义之人。
但是吴世齐不一样,他想要尽力挽救,挽救一下这个风雨飘渺的天下,算是还天子的知遇之恩。
“我知道你想抽离出身,可是,卷在其中,如何独善其身,天下这样乱,受害的最终还是自己,国如果内乱,外患就会四起,将军身为大商的师长,免不了...”
“够了!”子淑冷言打断,“他怎么样,与我何干!”
“内政还可以修整,还可以控制,然外患一起...战场上刀剑无眼。”
子淑挑起眉头,将茶杯甩在石桌上,茶杯碎裂,“如果你是想来劝我帮你,以及帮他,那么请国相回去吧,风月楼劳累了百年,如今只想好好休息。”
吴世齐深皱着眉头,拱手低声道,“齐,告退。”
又唤了吴苓随他回去,扭头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你不会放着他不管的。”
是夜,王宫湖内的莲花在长夏一夜盛开,宫内传开说是小公子带来的好运。天子大喜,赏赐宫人。
前庭设宴,宴请群臣。又怕酷暑的热风垂着孩子与刚生产完的虚弱女子,便让她们母子依旧呆在了九华宫,等孩子大一点再接受群臣的探视。
夜宴开了好久,菜肴美酒都上齐了天子才依依不舍的从九华宫出去宴厅。
为表自己心中的高兴,他将登基时埋在地窖里的几坛佳酿都拿来赏赐了群臣。
是桃花酿,酒从坛子里倾倒出的时候,让这长夏的燥热风中充满着淡淡的桃花香,仅是闻着就能让人醉,让人迷。
元长俯下身轻声道:“太师与少师等人称病未来。”
子受忘了一眼右侧多处空席,捏着酒杯起身,将那皱紧的眉头舒展开,走到了吴世齐跟前。
“大王。”吴世齐起身躬身。
“先生教寡人制作的桃花酿,真是香醇。”
吴世齐点点头,“去年臣下府中的桃花也开了,故而臣也收了一些酿酒,埋在了树下,等明年就能取出了。”
子受笑了笑,“不仅制酒要向先生讨教,往后寡人的庚儿更是要劳烦先生了。”
吴世齐抬眼,心中有了底,“能教授公子,是臣的荣幸,臣定不负王的厚望。”
这孩子今日才出生,天子就指了国相做他的老师,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吧,吴世齐本想用武庚年幼来推脱,可天子的酒都到了跟前。
拉拢之意,何其明显,太师少师等一干宗室托病不来,天子明显有些不悦,而九华宫那位圣眷正隆,吴世齐既不想触霉头,也不想得罪九华宫那位。
东街镇南侯府可让他铭记于心,天子再如何信任他,他都只是天子的臣,宠臣便是宠臣,天子不喜了随时都可以抛开你。
王权之下,臣子的盛衰都取决于君王。
子受笑着将酒饮尽了,于是吴世齐也只得将桌上那杯许久未动的酒饮尽,“大王酿的桃花酿,可比臣下的要好喝多了。”
子受大笑,“元长,将寡人地窖内剩余的一坛酒搬到丞相府去。”
“是。”
“谢大王赏赐。”
天子的酒敬了朝中的多位大臣,不仅他吴世齐,虞起,飞廉,祖伊,等都接到了天子赐的酒。
吴世齐看着,是知道他铁了心要让今日出生的公子为储君了。
可那些宗室大臣,怎肯一个庶子啊。难道天子是如何登基为王的,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论才能,贤德,长公子启位其首,只是因为先王后生他时是媵妾,他们乃一母同胞,最后王位还是到了他这个嫡子手中。
己妲是什么身份,有苏一个外氏小部落,连商的附庸都不是,且有心的宗室知道己妲并非有苏部落首领之女,而是一个来历不明与幼时的有苏首领失踪的女儿相像罢了。
宗主的储君,怎能是这样的人生的儿子呢。
吴世齐知道这种将尊卑看得极为重的观念,其实是大大的不好,不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国家将损失大量有能力的贤臣。
奈何这已经是千百年深入人心的观念,天子又怎可凭一己之力短短几年内去改变呢。
宴会散去,天子架不住这酒的烈,摇晃着被元长带回后宫了。
吴世齐只饮了一杯,头便涨的昏,强按着脑袋甩了甩头,看了一眼身旁太师座上满桌未动的菜肴,轻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敢避之啊!”
前廷到后廷需要途径那座湖,湖上的莲花开得极盛,昏迷眼之间,子受隐约看见了一朵并蒂莲,似乎发着金光一般。
不顾元长等人的阻拦,差点就翻身栽进了湖里,“那莲花,是不是在发光啊!”
元长随着天子目光瞧去,眼前只有月光下冷色一片,湖水反映着月光照在了荷花上,“主子,您看错了,回去吧,九娘娘还在等您呢。”
子受转头,抬起手指了指元长,“对,阿九还在等我,回宫!”
一行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不听话的主子连哄带骗的驮回了九华宫。
九华宫人不多,但是也不少,这是他们第二回看见天子喝醉了。
这也是元长跟随他二十多年看到他喝醉的第二次,皆因同一个女子。
与上次不同,元长只让女官们将天子带进了内寝,主子娘娘刚刚生产完,即便是他们这些寺人,也是不准进去的。
其实天子也是不去的为好,他醉成这样多有影响她们母子,可又一直嚷嚷,元长左右为难之下还是将他驮来了。
得亏他一直念叨,让己妲也松着一口气,除了没多少力气,还不至于她们说的那般虚弱,下地走动还是可以的,只是腹下会隐隐作痛,所以她今儿躺了一天。
“她...”
“大王因高兴与各位大人们多喝了一些。”
己妲将今日下午才醒来,晚上又入了睡的小武庚放进了竹床内,起身,“你们下去吧。”
内侍女官们侧头看着对方,旋即抬头,“长内侍说让我们伺候大王沐浴更衣,再...”
“不用这么麻烦了,一会儿她自己该要醒来的,你们下去吧。”
“...”侍女们震惊,皆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从古至今,哪个妃嫔敢对着酒醉的天子说,他自己会醒来,不用你们伺候。
于是她们颔首,后撤着退下。
慢步走到床边,榻上的人似乎睡着了,她仅是望着,从头到脚。
今日不是红黑的朝服,也不是正黄,是一身的正红色,绣着金色的云纹,看着格外喜庆,与他心情一般。
她看了许久,直到他微微睁开眼,酒意依旧在,揉了揉眼睛,觉得浑身难受这才挣扎着坐起。
“水当是放好了,你该...”
还没她的话说完就被人横抱了起来,“我就说我今日看到了并蒂连,元长还不信。”
他醉酒的胡话让己妲脸色微红,撇过头,抓着他胸口的衣服,轻轻捶打着柔软的胸口,“别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