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仲并没有将吴世齐的话放在心上, 无论他说什么,他都拉不下哪个脸去找子淑。
朝议立后一事很快就成了沫城大街小巷里饭后的家常,而南仲是为带头阻止天子立己妲为后的人。
按理说这个镇南侯应当支持, 因为护送女子回来的就是他。若是不表态还好, 带头反对这样也说不过去吧。
众说纷纭, 有说南仲手握重权觊觎那妖妃的美色, 妖妃不从他心中生恨。
也有的说是他为了避嫌,故意如此。
还有的说是因为祖宗礼制不允, 他刚正不阿。
这阵风自然也吹到了镇南侯府,兴起了侯府内湖面的波澜,静躺在水面的并蒂莲花微微摇晃。
“歌儿~”家主一改威严脸色, 语气温和慈爱。
“阿爹回来了~”扎着辫子的小女孩挣脱开手姗姗跑向南仲。
南仲俯身将她轻抱起, 微笑宠溺道:“有没有想爹爹。”
“爹爹不在的这几天歌儿每天都想。”本是昨夜都要回来的,行到中途他又借机去了司军处。
“小嘴儿真甜。”原先南歌是一直唤他阿娘,唤子淑也是娘, 似乎怎么都改不过来,直到后面大一点后各位妇人想尽办法才让她才改过来,如今一眨眼都四岁多了。
倒不是他不愿意她唤他阿娘, 实在是侯府人多眼杂, 他身份特殊,如今身在权利之中容不得差错。
她非妇好, 不是天子妻, 也非宗室,女子退出政坛数十年, 又如何能以女子身份安然立于朝堂。
心中烦闷的时候每次和女儿呆一块儿就好多了, 南仲庆幸他的小宝贝,真是他的福星。
“爹爹身上好香啊~”南歌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一脸天真道。
“...”他这才想起来,回来的匆忙还未换衣服,刚刚定是在书楼沾上了她身上的味道。
“是雪菊的味道。”远山在隐约间也闻到了,南仲挑眉看他,似在怨他鼻子太灵敏了,也在怨他多嘴。
因为就在刚刚南歌挣脱她的手朝他跑来的时候,她也跟护着过来了。
南仲是左手单手抱着南歌的,至于右手,他垂在一边,因为是广袖,很容易露出那块已经干凝的牙印。
子淑见他那心虚的样子,多半就猜到了什么,“你...为什么阻拦天子立后。”
南仲蹲下身子将南歌放下,略下左手的袖子,“朝中穿堂的风吹的可真快。”
她知道他话里有话,是朝中的消息走漏的快呢,还是子淑得消息的手段了得。
比起心高气傲,他是要低子淑一筹的,子淑凝眉,“你若不喜,直言便是,何必用这套说辞刺激。”
南仲梗塞住,上午才领略了昆山极寒,下午又来了北海的冰霜,真是冷的令人发指,“此女子心术不正,无关乎出身,她都不该为后。”
“心术不正,敢问将军,是那种方面的心术不正?”子淑心里明白的很,“你莫不是真是为了避嫌。”
看来吴世齐推测错了,连子淑都不知道己妲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接连被冤枉的南仲急了,“连你也不信我?”一脸无辜。
咯噔...怒火散去大半,不过她的脸色依旧冰冷,“侯爷若做得足够好,谁又会起疑?”
“此事...”南仲顿住,这儿除了她们两没别人了,远山空山带着歌儿去另外一边玩儿了。“说的好像这事我一人避开就能全身而退一般,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又有什么办法。”他很是无奈。
甚至心力交瘁,同僚处解释一遍,回家了还要解释一遍。
女子,福耶?祸耶?
说到底她是明白的,这事怨不得他,好端端的人,不喝酒也不逛窑子,对女色也是避之远之,扯上那种闲话,别说是他这个木头一般的人了,搁谁哪儿谁又会心里舒坦?
但无论怎么样,南仲都是当事人,至于事情如何,究竟那女子心思如何对南仲又是何心思,南仲自己是比子淑要清楚明白的,“我问你,那女子对你,是哪种爱慕?”
南仲后撤一步,撇头侧眼,“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话里的意思!”
“你未免想的太多了!”南仲低声。
“想太多?”她又不是那女子,怎么知道那女子所想,南仲也不是那女子,她只是亲眼所见罢了。
南仲唇起,未说话。难不成他要告诉子淑,己妲可能是妖帝的转世,而妖帝曾经喜欢着凡人的天子?
商崇鬼神,知有神而从未见过神,所谓修道,不过是修道,他们理解的道只是人道而非神妖,己妲为妖帝一事未免太过荒唐了。
“她或许有所图,但所图绝不是我。”南仲笃定。
丞相府四架的马车停靠在了忘归楼米铺旁边,车架檐角刮着的铜铃发着叮叮当当的声音。
“你要亲自抚养苓儿吗?”徐易低沉着声音,一来不舍,二来也是出于担忧。
吴世齐如今手握重权,朝中再没有子川这样的人控制威胁他,苓儿接过去也是安全的,只不过如今吴世齐忙于朝政,把人接进府了可有时间陪伴?
“我此次来,就是要接苓儿,让她正式成为我吴世齐的女儿吴府的公子,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况且吴府离洛宫近,来回也快。”
看吴世齐的样子,许易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了,“苓儿本就是你的女儿,你要接她回去,我没有意见,只是唐姑娘的事...苓儿已经将唐姑娘当作生母了。”
吴世齐紧了紧手,“我暂时不会告诉苓儿,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徐易皱着一张老脸,比起担心苓儿,他更担心吴世齐,当初自己一心要撮合这段因缘,又岂料这唐姑娘是子川的人,又经此一遭,生死未卜。
吴世齐接连看着两个女子离他而去,还不知道如何的心灰意冷。
米铺生意素来好,曾经吴世齐乔装过来的时候总要被人盯着半天,如今他盛装华车出行,是不愿隐瞒身份了。
也是,要将苓儿是他女儿的消息公众。
当年吴世齐带着一个小包子,让西亳的百姓纷纷猜疑,吴府没有表态,又由于吴修的势力将此事压了下去,一段时间不曾让人提起。
如今吴世齐是不想遮掩什么了。
徐易看了看门外的马车,与门口拥挤着的人,“你这般,是要自毁门第啊?”
吴二公子的名声一直维持的很好,宰相的贤德如今也是名声远扬。
“这不是自毁门第,我想好了,今生都不会娶妻。”吴世齐看向徐栗牵着的小女孩,“苓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又有什么好遮掩的,我不愿再辜负任何人了。”
遂低身向徐苓招了招手。
“你这是何苦呢。”徐易语重心长。
吴世齐抱起苓儿轻摇了摇头,“舅舅不知道失去爱人的滋味是什么,也不会懂世齐的苦的。”
吴世齐抱着苓儿出了米铺。
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原地长叹一口气,“离别苦,离别苦,是人,总要离别的,谁也不例外。”
一晃六年多过去,吴世齐抱着她都有些吃力了,“苓儿又长重了,这样下去,可不美了。”吴世齐和她开着玩笑。
然后就被狠狠的捏住了鼻子,“哼,爹爹坏,苓儿以后一定会长得和阿娘一样好看。”
吴世齐轻笑。“当然了,我们苓儿最好看了。”
米铺外围满了,原因是稀客至,不但是稀客,还是贵客。
朱漆金底的马车,除了丞相府有,就只剩公侯的了,而马车顶上的白玉玄鸟,不是丞相的座驾还能是谁的。
当吴世齐抱着小女孩出来的一刻,一切都明了了。
正红黑边绣暗纹的长服让众人一惊,但是没人忘记跪拜,于是马车附近齐刷刷跪了一地原本看热闹的人。
正红与正黑颜色的衣服只有王侯宗室所穿,一般普通贵族除了婚嫁可穿一次,平常时间都不得穿。
“这不是米铺徐老板的孙女吗?”
“听说他是徐公徐启明的嫡长子。”
“那这个孩子呢,为何丞相会抱着她。”
离马车远点跪着的人,偷偷抬着头在私下低声议论着。
“爹爹,她们为什么都跪着呀~”孩子天真,又养在米铺里,没有世家那种繁文缛节。
“因为呀,他们怕爹爹。”
“怕爹爹,那爹爹一定很厉害。”
吴世齐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放下,“爹爹不厉害,只是爹爹有贵人信任。”
苓儿听不懂吴世齐的话,但还是天真的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苓儿就和爹爹一个姓了,爹爹带你回家。”
这话她是听得懂的,于是洋溢着属于孩子那无邪的笑容。
马车周围相府的府兵把守着周围,跪着的人让开了一条道,吴世齐牵着苓儿走在跪拜着的众人中间。
待一声鞭挞声响,铜靴塌地蹬蹬蹬一阵响后,这些人才敢抬头起身。
“听见了吗,瞧见了吗,这孩子是丞相的女儿,是丞相的女儿啊!”
“我就说这个孩子怎么长得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这么小的年纪就长得这么好看,原来她的生父是大商第一公子。”
这个名称,是沫城百姓私下给吴世齐起的,起初还只有一些人会这么说,久而久之越传越广被默许,于是这称号就变成了当今丞相在百姓口里的称谓。
“可不得了,原来传闻丞相有一个私生女是真的。”
“快闭嘴吧你,脑袋还要不要了,竟敢私下议论国相。”
丞相是何等人,虽不是宗室可深得天子信任,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那些人纷纷都闭了嘴。
吴世齐端坐在马车上,闭着眼睛。
这是吴苓第一次坐在这么宽敞的马车上,都快有她哪个小房间那么大了,匍匐在车窗上侧歪着头望着檐角上摆动的铜铃。
随后坐转身子,手撑在车墙椅子上摇着双腿,小孩子总是不安分的,顺着长椅挪动身子过去,扑在了吴世齐腿上。
“爹爹。”
吴世齐缓缓睁眼,望着扑在自己身前露着的小脑袋,随着苓儿年岁渐长,模子也越来越像子宁,尤其是眉眼间,“嗯?”
“苓儿回家了,就能见到阿娘么?”吴苓瞪着一双大眼,迫切的问着吴世齐。
不知道为何看着吴苓这长像极了子宁的面孔,吴世齐想起了唐婉,原本五味杂陈的内心一下就酸涩了起来,鼻头涌上酸意,那如泉流的泪水就止不住了,吴世齐将吴苓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吴苓被他闷在了怀里喘不过气来,吴苓不知所措。可爹爹心口的颤声,“爹爹这是怎么了?”她一抬头,就看到了吴世齐脸颊一滴滴掉落的泪水。
她没看过爹爹哭,但是她自己哭过,她知道人只有难过和生气才会哭,“是不是苓儿惹爹爹生气了。”
吴世齐微松开女儿,一双稚嫩的小手就抚上了他的脸,“苓儿以后一定乖,一定听爹爹的话,一定不再惹爹爹的生气了,爹爹别哭。”
吴世齐俯身抖着嘴,颤着双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哽咽道:“好,爹爹不哭,爹爹再也不哭了。”
吴世齐从座上起身蹲下,将女儿抱紧怀中,“苓儿就是爹爹这辈子最珍贵的礼物,最好的女儿,爹爹只希望苓儿今后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铜铃声停。
相府内出来一干人迎接。
吴世齐下车后将女儿抱下了车,吴苓迈着小碎步上了阶梯回头大喊,“爹爹,我以后就可以天天住在这个大宅子里了吗。”
吴世齐点头,“当然,这是苓儿的家。”
大门口两列的下人以及新换的管家自然也听过些吴世齐风流事,于是齐刷刷的朝吴苓行礼,“公女万安。”
贵族子弟无论男女皆可唤作公子,不过近两朝来贵族的女儿多唤作公女,天子的女儿为公主。
“二公子,你...”吴世齐虽极力掩饰,可小微氏还是看出了他哭过的痕迹。
“无妨,今后苓儿就要劳烦你照顾了。”
微氏一怔,用着不敢相信的语气问道:“公子是要把苓儿交给我抚养?”
吴世齐点头,“她还有诸多东西要学,我知道你知书达理,苓儿交给你我也放心。”
吴世齐知道微听兰与她姐姐一样,自幼饱读诗书,又是贵族出身各方面都懂,相识多年微氏的为人他信得过。
吴世齐言及此,微氏心中甚是感动,似是期盼已久了,“听兰一定尽心照顾公女。”
吴世齐又蹲下,“以后爹爹不在的时候,就让兰姨照顾你好不好。”
吴苓听话的点点头,“好,苓儿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再也不惹爹爹生气了。”
吴世齐深深望着女儿,湿润着眼睛轻笑一声,吻上了女儿的额头,柔声道:“爹爹没有生气,爹爹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吴苓遂泛着天真的眸子,“爹爹,是想到了阿娘吗?”
吴世齐唇颤,他和徐易都瞒着苓儿,唐婉去了很远的地方等她长大了,就能再见到阿娘了。
吴世齐无法去回答女儿,无法回答是,可又不愿回答不是再次欺骗她,“苓儿乖,走,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吴世齐牵着女儿的单薄背影,微氏感觉到公子这一年瘦弱了许多,憔悴了许多,也没有见到过公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