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 先王忌日,天子下令祭祀,又逢太.祖祭日, 遂延长三日祭祀。
祭祀启用礼器, 开坛。天子亲为祭奠者。
祭司那边将厚厚的竹简册子呈到了天子手中。自他登基以来, 不祭天地, 不祭祀鬼神,河伯, 山神。今是先王与先祖忌日他才准了神坛那边的祭祀。
早在先王在世时,他以嫡子的身份在一旁看着祭祀的场景,祭祀一次兴师动众, 铺张浪费, 且极为残忍,祭祀需要用牲畜为祭祀品,以坑杀活人献祭。
即便那些人都是奴隶, 子受还是认为过于残忍,且他日益发现,天子之权受占卜, 受祭祀巫官的制约。
神坛拥有的权利很大, 神坛手下拥有众多奴隶,足以对军队造成威胁。
子受只打开一眼, 看了看祭祀品就皱眉起身, “去祭司。”
元长不解其意,“神坛那边都会准备好, 何必要主子您亲自去。”
天子骤视他一眼, 元长当即弯下腰,“元长多嘴了。”遂吩咐了众人, 天子移驾神坛。
神坛设在洛宫东郊外的草地上,最前头有一个极大的日晷。
祭司营地也设在此处,离宫墙较近的地方。
因开坛祭祀,祭司要提前准备,于是从各地征来牛羊,犯了刑的奴隶,不够便去西市买,关押在祭司专设的牢笼里。
等待祭祀那天还要给他们清洗身子,配上专门的衣服。
忙碌的祭司里突然安静了,神坛处的草地上跪了一干从各个角落赶出来的巫官。
“邲其!”天子威声唤道。
邲其是祭官,祭司的领头,是他即位之初新任的祭官,祭司官的任命不由天子直任,乃是神职人员亲选的人,代代相传,明面上不受天子控制。
故而子受不知道这个祭司官又是否会像先王的祭官一样,顺从天子。
“臣下在。”往前跪走了两步的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修葺眉目,胡子齐整,让人看着十分精神。
“寡人想看看祭品。”
邲其起身躬身伸了手,示意方向,“是。”
邲其跟在天子身旁,身后跟着天子的随从以及其他巫官,“卿可有曾成家?”
邲其点头,“弱冠时成家。”
“可有子嗣?”
“与妻育有二子一女。”
“真是幸福啊。”
邲其再次躬身,“邲其之幸乃蒙天子恩泽。”
子受遂笑了笑,“可寡人想把这份恩泽,布施天下。”
邲其不懂天子的意思,先是一愣,后又思及了师傅生前的话。
天子,天之子,天下主,顺,昌也,逆,诛也。身心一震,天子若感受到了自己权力被某些东西束缚必然会想办法除之,想了想先丞相的下场,虽说是他谋反。邲其深感后怕。
刚刚天子的问话,家中妻妾和睦,儿女绕膝让她备感幸福。原来是别有用意。
很快穿过长廊看到铁笼内锁着扎堆的奴隶,一个个都心如死灰的躺在牢笼各处,眼中充满着绝望,大商历来就是用活人做祭祀品的。
他们身为没有人权的奴隶能来这神坛,自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即便有些人看到了这个黑色衣服玄冕的尊者来了,也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甚至有的都不屑去看。
因为他们不认为这个天子与其他的不同,不认为这个天子会施救他们。
谁又会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去忤逆先祖,以及天呢。
子受轻轻皱起眉头,“卿还记得刚刚寡人和你说的话吗?”
邲其上前转身躬身道:“记得,王想让恩泽遍布天下。”
“你可知寡人说的天下,是什么。”
邲其在心中思考了一会儿,“九州,四海,上至天,达官显贵,虫鱼鸟兽,下至地,庶民奴隶,一草一木。”他自言及此后,忽然明白了天子的意思,遂转头看向那些奴隶。
“可祭祀...乃是先祖定下的规矩。”难不成天子要违背祖训么。
“规矩是人定,无罪者何辜。”
邲其是熟知这个即位不久的天子的,任用奴隶,维护奴隶,“祭祀为祭天,一切当听天子的意思。”
邲其的话让他很满意,“寡人不愿意随意杀生,即便他们是奴隶,双脚都齐全,充军,充工,都比无端杀了要有用的多。”
天子的话很有道理,他无法反驳,“大王仁德,天下之福。”但是如果放了,势必少了启用祭品这一过程,“可又要用何代替,还请大王明示。”
“既然非要用人...”子受想了想前几日前廷设宴的歌舞,“用歌舞替代!”
邲其一愣,喉间滚动,荒唐二字他不敢言,可天子的意思他也不敢违,“是。”
这边关着奴隶,另外一边关的则是强壮的耕牛与一些牲口。
农耕社会,耕牛是主力,也是极为重要与珍贵的牲口,而这里这么多强壮的耕牛,都宰杀了得少了多少劳动力呀。简直浪费,“这牛?”
“从籍田民户中征来的,补了些其它作为补偿。”邲其说的无纰漏,正当途径来得,不是强抢。
他不知道天子的意思不是这个,“这耕牛强壮有力,按少了算也应当还能耕作十年。寡人瞧着可惜。”祭祀用的祚肉都是不能拿来吃的,就算用强壮的牛,也只是可惜了。
邲其心中一愣,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天子位居高位,臣民之上,生活无忧,怎的想起了这些事,就连几头耕牛也要...
“臣下即刻将这些牛归还,祭祀用肉就用不能劳作的老牛。”
子受心中窃喜,这邲其倒是个聪明人,自己不过是稍微提点了一下。孺子可教也。
年初夏,天子亲自于神坛祭祀,下令废黜用活人充当祭品的规定,改用歌舞的形式。
祭祀三日期一过,消息传遍了九州。各方诸侯以天子不守祖训,不敬天地,暗地辱骂。
“大王任用邲其,将神坛一堆神职人员撤下,那些神职人员背后都是商旧贵族,这般行事,太过随着性子来了。”
殿内,吴世齐站在冒着青烟的铜炉旁,话音刚落,殿外就有几名寺人抬来了一个青铜匣子。
“寡人就是觉得杀生不好,寡人相信先祖也不希望残杀无辜的子民来祭祀他。”子受走下台子。
元长将匣子里的一件青铜器小心拿出,“王,铸造那边费了几月打造出来的。”
元长拿着的是一个圆壶,器型为长颈鼓腹圈足,颈两侧有耳,耳处犀首提梁。盖有圆形捉手,表面饰有方格纹,联珠纹,器盖刻有对铭。
子受惊叹,“真是精美。”旋即挥了挥手。
吴世齐知道这件酒器是天子赏给神坛大祭司的,因为大祭司也和天子一样任性。
又只剩君臣二人,“即便王如此想,可臣民们呢,他们非天子,不知天子所思。”
“寡人不需要他们知道,此次寡人也是试探试探神坛的意思,神坛下如此多的贵族,手下圈养奴隶无数,不但干预朝政,就连寡人出个征都要占卜,真是荒唐!”
天子是不甘受制约,先王同他一样,只是先王没有他那么敢,先王不敢用自己的江山祖宗的基业做赌注,而天子不怕,“臣下终究是觉得大王行事欠妥。”
“先生,寡人既然已经做了,就不怕他们说,也不怕他们造反。”神职下的官员手中圈养了大量奴隶,而他将其撤职,这些奴隶就无归所,所以他破例将这些奴隶编进了军队中。
吴世齐摇头,“无关乎天子的名声,是怕有心人加以利用。”如今不是惧的那些贵族,宗室贵族是依附商才得到利益,在怎么样只要不触碰他们的底线也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其最根本最要紧的是王畿外的地方诸国,势力越大则野心越大,夏桀如何亡国的,竹简上的记载吴世齐铭记于心。
天子行事都是利民,若天子真是夏桀,他此时便不会站在这里辅佐他,但就是这利国利民之事让吴世齐担忧。
天下诸侯起,宗主式微,天子若一再将利益下放到那些庶民乃至奴隶上触动了贵族的利益,那么这些好事也就成为了最不利的事。
“那寡人也不惧,反者诛之,不从者伐之。”看出了吴世齐的思虑,“寡人只不过是不想处处受制于人,亦如那些宗室,拿着先祖的世袭的封地,俸禄不知足,为固权益对朝政指指点点。”
天子的意思是,无论是谁,反必诛之,就如神坛那边的贵族,若是不肯放出奴隶,他也会屠之。
宗室日益衰落,为保利益干涉朝政这倒确实,“大王想改变这格局,非一日之功,还需从长计议。”天子行事有时候倔强,就连吴世齐都劝不回,他只能尽最大的力劝着天子不要过于心急。
“寡人明白。”
春日到夏日,微寒变酷暑,相府的院子里的树葱郁的很,叶子下隐约见豆大的桃子。
“兰姨,为什么爹爹几天了都还没有回来,苓儿想爹爹了。”
微氏牵着小女孩,女孩聪慧,才不过几日就将她教的一些礼仪悉数学会,微氏又觉得这孩子与吴世齐长得是有些像的。
“苓儿的爹爹是朝廷的大官,治理着苓儿生活的天下。”
“大官,也就是很厉害的人。”吴苓止步抬头侧望着身侧的女子。
微氏也停下来眯着笑看她,“是呀,苓儿的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和阿娘一样,爹爹说阿娘也是很厉害的人,爹爹还说过没有阿娘就没有我和爹爹。”
小女孩的话让微氏心中掀起波澜,她知道吴苓口中的阿娘就是唐婉。
仔细看来,吴苓的眉眼间也与唐婉有些像...
年幼的吴苓说着说着就低了头,六七岁的年纪,她或多或少都明白一些人情世故,从前在米铺吴世齐不让她接触贵族里一些繁琐的礼仪,一些勾心斗角,甚至不愿让她身处在这些世俗中。
可后来想了想,苓儿是女子,没有强大的家族为后盾,今后的路只会更难走。自由,不该是诺大的宅子就能束缚的。
微氏听到了她小声抽泣,于是蹲了下来,温柔的轻抚着吴苓稚嫩的脸,“怎么了。”
“可是阿娘去了哪里,苓儿好想阿娘。”这种话,她没有在吴世齐眼前说过。
微氏一怔,将吴苓搂在了怀里,“苓儿不哭。”
“爹爹告诉我,等苓儿长大了,阿娘就会回来。可苓儿已经长大了。我不敢告诉爹爹,也不敢问爹爹,阿娘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虽然她不知道真相,可是从这些大人眼里的神情,她也能明白些什么。
微氏抱紧她,心疼之余不得感叹,这小娃娃的懂事,年纪轻轻聪慧得喜人,遂也像极了吴世齐。
年秋,西岐周王姬昌病故于渭水丰京,次子发即位,以吕尚为师。尊其父为文王。
而在这一月,西周流言四起,皆在传天子是因为己妲而囚禁的西伯昌,天子也因西周放了有苏继而放了姬昌,又传天子不敬祖宗用瘦弱的牛肉祭祀,祭祀用歌舞视为对鬼神天父的不尊。
流言传到了王畿外的四方诸侯耳朵里进而传到了王畿内,臣民咒骂妖妃,辱骂天子失德,群臣上书纷纷要求废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