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烨老爸的病发现得很晚,医生告诉他们,做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癌细胞已经出现了血行转移,只能先吃着药,做着放化疗,再看能不能把岌岌可危的心肺状态控制下来,获得进行手术的条件。

  张烨听得云里雾里,他估计老妈能听懂的部分还没有自己多,只能竖着耳朵,努力理解。

  他能听出老爸病情严重,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医生最后给的手术可能,只是掉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算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让家属们有点儿盼头,不至于一脚踏进绝望的深渊。

  医生告诉张烨,他爸爸应该痛了很久了,不知道是怎么硬扛到现在的。

  张烨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老爸。

  这么一个懒散的,得过且过的中年男人,是怎么忍受漫长的疼痛,一直忍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张烨变得很沉默,像是有一块硕大的石头压在心口,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但这石头还搬不开,绕不过,生活好像成了无解的乱麻,一张口能跟人说什么?每个人的枷锁,最后都要自己背负。

  他只有在接到钟远航的电话时,能觉得透出口气来,逃开眼前一切绕不过去的难题。

  钟远航是只属于他的秘密,他们的关系是安全区,那么纯粹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禁区。

  钟远航应该也过得不容易,市一中出了名的压力大,学生们卧虎藏龙,管理也严格,张烨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拿到手机,还能找到空给自己打电话。

  他们通话的时候好像都把自己的不容易藏了起来,张烨不说父亲的病,钟远航也不说自己的孤独和压力,他只是平淡的告诉张烨,他们又做了什么题,建议张烨也找来拔高一下。

  “你尽量考,到时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没关系,”钟远航平静的语气里有希冀,“只要一个城市就行,咱们走远些,走到他们管不到的地方去。”

  张烨的眼睛很酸,他家里现在的状况,真的能容许他远走高飞的任性吗?他答不出个好字,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钟远航那么憧憬未来,让张烨话到嘴边,也不忍心说出来,越说不出口,压在心里的负罪感就更多一分。

  钟远航又那么聪明,张烨不相信他听不出自己的焦心和低落。

  这一切终于在钟远航回来的这一天再也藏不住了。

  张烨实在太狼狈了,每天在医院、家里和学校里来回跑,他连换衣服和好好洗个澡都做不到,每天面对咳血的父亲,他也吃不下东西。

  打电话只听得见声音,张烨和钟远航还能自欺欺人,一见面,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张烨瘦得都快脱相了。

  “不好看了。”钟远航捧着张烨的两颊,手指摸着他突出的眉骨和颧骨,皱着眉头评价。

  张烨噗嗤笑出来,久违地感觉到一丝轻松,“是啊,不帅了,怎么办?”

  “先去洗个澡吧,拿我的衣服换洗,”钟远航也笑,虽然眼下张烨的境况困难,但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得好,至少他现在能和张烨一起犯愁。

  “你都不知道你刚刚抱过来那一下,快给我熏晕了。”钟远航故意说得夸张。

  “那你别抱啊!”张烨放松下来,伸手在钟远航的腰上重重捏了一把。

  钟远航没防备,“啊”了一声,转过来瞪张烨。

  钟远航的腰很怕痒,但张烨不怕。发现了钟远航的这个特点之后,张烨觉得很稀奇,瞅着钟远航没注意的时候就喜欢冷不丁地捏他的腰,捏完就跳开,隔着一段距离看他的反应,像条跳脱的猎犬一样。

  张烨哭红的眼睛又恢复了些灵动的模样,缀在黑瘦的脸上,看得钟远航心里莫名的揪了一下,他走近张烨一步,张烨以为他要报捏腰之仇,防备地抬起手臂。

  然而钟远航又一次揽住了张烨的肩膀,把他抱住了。

  “不是嫌我味儿吗?”张烨靠在钟远航怀里,下巴颏放在他的肩膀上问。

  “嫌,”钟远航抚着张烨的后背,把手探进张烨的羽绒服内,隔着毛衣,顺着张烨的脊柱,一节一节地摸他突出的脊骨,“还嫌你骨头硌手。”

  “好好吃饭吧?”钟远航的声音好像在哄小孩儿,“烨子,你别让我担心。”

  钟远航的怀里太温暖了,暖得让人贪心。

  “知道了,让我去洗澡吧?”张烨答应他,“不然你这样抱着我,我都不敢动。”

  “嗯?”钟远航疑惑,“怎么就不敢动了?”

  “动一下怕味儿散出来,把你薰死了。”张烨笑着说,却不动作,看起来不像是想结束这个拥抱的样子。

  他们又抱了一会儿,钟远航才去自己的衣柜里给张烨拿了换洗的衣服,从里到外,连羽绒服外套都拿了。

  “换了里面的就行了,我要穿了你的外套,我自己的外套怎么办啊?”张烨拒绝拿羽绒服。

  最重要的是,钟远航的羽绒服厚实又柔软,做工精良,版型也很考究,一眼看上去就价格不菲。

  “你的扔了,”钟远航嫌弃地用手指在张烨的羽绒服上抹了一下,“脏都要包浆了,你还穿呢?洗也洗不出来原来的色了吧?”

  “阔死你了吧?”张烨表示对钟小少爷的鄙视,“好好的衣服就要扔了,再说这件衣服本来就是黑色。”

  最终张烨的衣服还是没有扔掉,钟远航找了一个大纸袋,帮他把换下来的衣服都装了起来。

  张烨进了钟远航家的浴室。

  钟远航家里的浴室总是很好用,这是张烨对钟远航一直以来的刻板印象。

  这个印象的开端就是这一天。

  张烨自己家还在烧热水兑凉水,再灌到盆儿里往身上浇水洗澡,偶尔和钟远航出去住旅馆的时候,张烨才能洗一个不那么匆忙的热水淋浴。

  但这时候钟远航家里的浴室已经有了三个不同类型的花洒,还有控温热水器和暖气片,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圆形的大浴缸,一走进浴室,张烨愣了好久,对着亮晶晶的不锈钢管道上三四个不同的开关,不知道怎么操作。

  钟远航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迟迟听不见水声,敲门询问。

  “烨子,你浴巾没拿,我给你拿进来?”

  “啊?好。”张烨答应着。

  钟远航很快拿着一条白色的大浴巾进了浴室,放下浴巾之后,他自然地走到淋浴间,把几个拨片转了转,又把水打开。

  “我家淋浴不太好用,你等等,等水开始热了再去洗,”钟远航转身后故意在张烨的裤腿上擦了擦手上沾的水,笑得狡黠,“有事儿叫我。”

  张烨洗了一个过于舒服的热水澡,洗完之后久久都舍不得关水从浴室出来。

  等张烨从浴室出来,钟远航正在自家厨房里不知搞什么。

  张烨好奇,进了厨房凑热闹。

  钟远航把两个灶都打开了,一个灶上正在煮一锅白乎乎的不知道什么糊糊,另一个灶上,他正在炒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糊糊。

  厨房里都是热气儿,伴随着古怪的不像吃食的味道。

  “你做什么呢?”张烨问钟远航。

  “这一锅,”钟远航指了指白色的糊糊,“是面,不知道为什么,煮了一会儿就成这样了。”

  “这个,”钟远航又指了指面前黑色的糊糊,“是……鸡蛋,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张烨看得目瞪口呆,“你跟我说说,你面条到底煮了多久?这个蛋又是什么流程炒的?”

  “面,从你进去洗澡之后下锅的,这个蛋,先下油,然后打蛋……”钟远航按自己的做法复述。

  “意思是你面煮了快半个小时?”张烨眼睛都瞪大了,“鸡蛋下去的时候油热了没有?”

  “热?”钟远航一脸迷茫,“不是放了油马上打鸡蛋吗?他们不会一起变热吗?”

  张烨翻了钟远航一个白眼,“你,把东西放下,出去,等吃。”

  钟远航被张烨赶出了厨房。

  没过十分钟,张烨就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碗出来了。

  “这是什么?”钟远航盯着面前的碗愣神。

  “钟远航牌面糊糊,和张烨牌炒蛋,”张烨往钟远航的碗里放了一个勺子,“鸡蛋是不能吃了,面糊还凑活,你忙活半天,我总不能一下全给糟蹋了吧?”

  钟远航眼神怀疑。

  张烨直接舀了一勺喂到钟远航嘴里了,咸香的味道搭配诡异的口感,竟然还不错。

  “自己做出来的黑暗料理自己还嫌弃呢?吃吧,我放了盐和麻油。”张烨说。

  也许是很久没有在这么安静整洁的环境里好好吃一顿饭了,张烨吃得很香,让钟远航产生了自己煮的面糊糊真的那么好吃的错觉。

  “以后咱们家里,还是你做饭吧,”钟远航吃完饭之后做了决定,“我还是出去挣钱算了。”

  “嗯?”张烨不满,“怎么我就不能挣钱了?我现在就这状况还能考进前三十呢,上个排名靠后的985或者211不成问题。”

  张烨还是不敢正面回应钟远航的这句“咱们家里”,他真的能和钟远航创造出这个美妙的概念吗?他怕拖钟远航的后腿。

  钟远航笑了笑,没反驳。

  吃完饭之后,钟远航想让张烨在自己家里睡一觉。

  “不行,”张烨提起自己的衣服,“我还是得去医院,今天我爸状态不是很好,我怕我妈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这个理由过于充分,钟远航不能为自己争取,他抢过张烨手里的袋子,坚持要送他下楼。

  如果这一天张烨答应了在钟远航家睡觉,或者钟远航没有固执地送他下楼,也许他们未来的命运也会有所不同,但也许也不会。

  他们永远不会被家庭所接受,这是注定的命运。

  钟远航一直把张烨送到路口,橙黄色的路灯下面,路上已经没有太多行人。

  “回吧,外面多冷啊。”张烨把钟远航的外套拉链往上拉,把自己的衣服接过来。

  “才见了一会儿,”钟远航不满,扫了一眼没什么行人的马路,小声问,“亲一下吧?”

  张烨吓了一跳,赶紧转头看有没有人听见,“你疯了?!家里外面的,你分清点儿!”

  钟远航迅速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把张烨一把拉进路边的窄胡同,捧着他的脸就把嘴印了下去。

  仓促,莽撞,又凶狠。钟远航熟门熟路地咬破了张烨的嘴唇。

  胡同外的马路上,开过一辆黑色的奥迪。

  钟远航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