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寒假,钟远航放假的时间很晚。

  他在县城里的中学不费什么力就能长期稳定在前三名,等到了市一中,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那里,他能挤进全年级前五十就已经算是考试发挥得很好了。

  爷爷当然很不满意,他们那一代人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机遇和风险像大浪一般席卷大陆,时代的红利可遇不可求,爷爷在大浪中搏得了良机,也造成了骄傲、固执又严厉的性格,他坚定地认为,只要孙子足够聪明努力,到哪里都应该占得鳌头。

  他从来不会考虑钟远航是不是需要适应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教学进度,他觉得人就应该像种子,只要扔在土里就该发芽,哪里来的那么多娇气?娇气的种子注定会被时代的浪潮抛弃,而他不允许唯一的孙子被抛弃。

  但事实给了老爷子一个教训,钟远航到了一中之后,第一次考试连前一百名都没进,花了半个学期的时间,才慢慢艰难地挤进前五十,这要是放在别的家庭,已经够家长开心一阵了,班主任也特别跟老爷子打电话,表扬了钟远航心态不错,进步很大。

  然而这点成绩在老爷子这儿根本看不上眼,他着急起来,寒假伊始就给孙子安排了从早到晚的补习,以至于钟远航这年终于回到县城时,距离大年三十只剩下了不到五天。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是钟远航记忆中最冷的一年,县城的房子里是空的,母亲钟丽华说是要和朋友一起去温暖的南方旅行过年,实际上钟远航知道,她又有了新的恋情,相比严苛的父亲和沉默的儿子,钟丽华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新的爱人,而钟远航自从父母离婚,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崔东风,爷爷作为市局的大领导,越到过年越忙碌,不到最后一天也不会回家乡县城。

  但钟远航觉得无所谓,反正他回县城也不是为了见家人,他心里充满了期待。

  爷爷的司机将钟远航送回的县城。下车之后,钟远航没有回家放书包和行李箱,司机的车刚消失在视线,他就打开手机,给张烨去了电话。

  张烨最近接电话很慢,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精神,钟远航猜想是因为到了高三学习压力过大的原因。

  电话待接的铃声响了很久,直到挂断的前一刻才接通,张烨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远航?”

  “嗯,是我,你怎么听着这么累?”钟远航终于体会出一些不对劲来,张烨的寒假比自己早了半个月,按理来说,再累的高三,到了假期也会稍稍缓和一些,但张烨的状态听起来比寒假之前还要差。

  “没什么呀?你到县里了?”张烨强打着精神笑起来,试图转移话题,“你在哪儿?我待会儿就来找你吧?”

  “我在书店门口,”钟远航听着张烨的笑,没有了刚到县城的高兴,怀疑一旦开始,期待就蒙上了阴影,“我们见面了再说。”

  “好,你等我十分钟。”张烨像没听出来似的,还是笑。

  等待的时间很磨人,钟远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拉着硕大的行李箱坐在书店外面的茶座里,在新年将近的喜气洋洋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好些路过的人都对着他侧目,甚至有胆大的小孩儿凑上来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又被家长一把拉走。

  钟远航看着满街团圆的人,觉得孤独。

  书店里放着一首老歌,女歌手冷清又懒散的声音稍微安抚了钟远航的焦躁。

  “……

  爱过的人应该都知道说不出那是种什么味道没有我的日子你好不好?我好无聊……”

  钟远航听着歌词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曾经觉得听情歌的人都矫情,现下这一刻,倒是有种和歌词同病相怜的感觉,大概很多歌都要有了经历,才能感同身受地听明白词里的意思吧。

  钟远航时不时把手机拿起来看时间,但他的眼睛好像跟脑子分开了,看了好几次,都没算出来到底过了多久。

  书店的音响大概坏了,同一首歌反复放到第五遍,张烨终于从街角转了出来,几乎是在他出现的一瞬间,钟远航就看见他了。

  他和周遭嘈杂的街道那么和谐,又那么不同。

  钟远航微微坐直了身子,又怕自己显得太迫切,重新靠回藤条椅背里。

  张烨很快走到了钟远航面前,他笑起来比行道树上挂的灯笼还暖和,眼角弯弯的,把少年的棱角打上柔和的曲线。

  但钟远航还是轻易看出来,张烨最近大概过得不怎么好。

  他瘦了挺多,羽绒服挂在身上像竹竿上套轮胎,都有些不协调,两个眼睛下面都是乌青,眼白里也有血丝,嘴角上有燎泡,像是急出来的。

  “远航,你回来了……”张烨笑着打招呼,想伸手拍钟远航的肩膀,却被他躲开了。

  钟远航微微抬头,皱着眉头审视着张烨的脸,张烨第一次知道钟远航的眼神能冷得这么像把能剖开自己的刀。

  “张烨,”钟远航连名带姓地叫他,“你老实说,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能有什么事儿啊?”张烨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期末……没考好呗,被班主任骂了又被我妈骂,就这样了。”

  钟远航压根儿不相信,背了包站起来就走。

  他也不是没给张烨留台阶儿,他把行李箱留在原地了。

  身后果然传来行李箱轮子跟地面摩擦的轱辘声,张烨喊了他两声,见他不回头,就不再出声,只有轱辘的声音一直吱吱呀呀跟在后面。

  钟远航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他只能想到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家,于是往家里走去。

  从老城区的书店走到新城区的家要走半个小时,钟远航在生气,走得很快,走得后背都开始出汗,扎得皮肤发痒。

  张烨就这么跟着,始终不开口,钟远航也不管他。

  一直走进小区,走到家楼下,钟远航才停下来。

  他又回头看张烨。

  张烨一路跟得有点辛苦,临近新年的街道上人很多,他拖着一个行李箱,还要跟着横冲直撞的钟远航,一路走得磕磕绊绊,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胸口起伏着喘气。

  “我到了。”钟远航站在原地冷着脸说。

  “嗯。”张烨低头答应,却没有把行李箱交给钟远航的意思。

  “怎么,还有事儿?”钟远航问,张烨却很为难的样子,还是不说,钟远航更恼火了,伸手去拉行李箱,“没事儿就把行李箱给我,祝你新年快乐。”

  张烨不松手,还是垂着头,眼圈也红起来。

  钟远航有些后悔了,拉扯的力气也变小。

  “远航,你家里……有人吗?”张烨低声问,“没人的话我能上去坐坐吗?”

  钟远航看着张烨,没回答他。

  “你让我上去吧,”张烨恳求,“上去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钟远航叹了口气,带着张烨上了电梯。

  钟远航的家里冷冷清清,爷爷应该是找保洁过来打扫过,家里很干净,干净得好像冰窖一样。

  刚进家门,张烨就一把抱住了钟远航,这让钟远航有些错愕。

  张烨把脸埋在钟远航的颈窝里,不久,钟远航就感觉到了他在微微颤抖着哽咽。

  家里很安静,安静得钟远航能听见张烨细碎的抽噎声。

  钟远航觉得应该是发生了很大的事,不是考试没考好,也不是张烨太想自己了,而是更大的事,大到张烨也根本扛不动了,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轻轻拍着张烨的肩膀,隔着羽绒服都能摸到张烨突出的肩胛骨,他瘦了太多。

  “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钟远航的声音柔软下来,嘴唇轻轻碰了碰张烨憋得红热的耳廓,他又凑着耳朵说,“反正在我这儿哭,也不丢人。”

  或许是钟远航的安慰,或许是真的没别的人,张烨渐渐哭得大声了些,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头一直都没抬起来,一直到气息平稳,才抹了一把脸,放开钟远航。

  除了眼睑下面的红,张烨几乎看不出和刚才有什么区别。

  他习惯了藏着情绪,习惯了表现得无所谓。

  如果不是钟远航感觉到一侧肩膀上的衣服是湿的,张烨就好像没有哭过一样,他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说吧,”钟远航摸了摸张烨发烫的眼睛问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张烨带着浓重的鼻音。

  钟远航一把捏住了张烨的手腕,紧张地问他,“你怎么了?”

  “别担心,不是我,”张烨难过地笑了笑,“是……我爸。”

  钟远航稍稍松了口气。

  张烨的爸爸是老烟民,从张烨记事起,他爸的手上似乎就一直拿着烟,吃饭抽,走路抽,聊天儿抽,睡觉前抽,就连在皮具店里干活儿的时候也在抽。

  张烨老妈说过他很多次,但怎么也说不听,老妈也就不再管了。

  皮具店经常都需要给沙发喷色,染色剂通过喷枪雾化喷出来,细密的染料味道很重,整个空间里都是飞舞的粉尘,但张烨的老爸却不怎么老老实实戴口罩,有时候为了赶紧抽口烟,还没从染料雾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把口罩拉下来了。

  到了张烨读初中的时候,老爸就开始频繁咳嗽,他总说是咽炎,老妈也没在意,老烟民大都有咽炎,咳咳嗽嗽的,也有好多能活到七老八十。

  一直到这一年的冬天,老妈在老爸咳出来的痰液里看见了血块,才终于意识到,必须去医院看看了。

  医院拍出来的片子上,老爸的肺已经有大片变成了白色,其他地方也像蜘蛛网一样,整个儿看起来破破烂烂,左肺几乎丧失全部功能,靠着右肺勉强支撑,老爸的呼吸如同拉破风箱一般,还伴随着根本停不下来的咳嗽,医生直接就让办了住院。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不断的检查,切片,病理分析。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皮具店也开不下去了,老妈一辈子都在靠娘家,靠丈夫,命数里这么来一下,她根本支撑不起生意,干脆就把店门关上,每天魂不守舍地家里医院两边跑。

  张烨开始和老妈交替着给老爸陪床,他白天在学校里上课,下了晚自习就往医院里去,他的作业经常都是在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写完的。

  张烨经常都睡不好,老爸住的病房区域全都是肺病病人,他们家也没钱住人更少的小病房,一到了晚间,咳嗽的声音从不间断,有的病人一边咳一边呕吐,张烨觉得他们好像都快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了似的,听着也想吐,根本睡不着。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检查结果,听着老妈每天在诅咒老爸的病和祈求这病不打紧之间来回念叨,最终还是等来了最坏的结果。

  肺癌的结果下来那天,张烨第一次没接钟远航的电话。

  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坐了一夜,耳朵里都是老妈绝望的哭嚎和老爸连绵的咳嗽和喘气,他思考着老爸的病,到底是因为抽烟,还是因为皮具店的化学染色剂?

  张烨没办法去想别的,父亲的肺癌对自己,对父亲自己,对母亲,对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一个高三的学生能做些什么,他只能枯坐着,渴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