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农历新年,钟远航过得兵荒马乱。

  那一天,送走张烨之后,钟远航在路口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张烨的背影在街角的路灯光下消失殆尽,寒冷的冬夜又裹上来,他才转身慢慢回家。

  钥匙打开家门,家里一切都是张烨走时的样子,冷色的餐厅灯照着两个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白瓷碗,碗边相对放着两双用过的筷子,残留着两人相处的痕迹,而家里别的地方一片漆黑。

  钟远航突然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他踢掉鞋子,不穿拖鞋,走到餐桌边坐下,盯着对面张烨吃过的空碗和筷子发呆,嘴里还残留着张烨若有似无的血味,甜腥的铁锈味道,诱的钟远航想发疯。

  屋子里很静,是猛兽捕猎前匍匐的静,让钟远航的焦躁添上了不安。

  “这幅失魂落魄样子,”苍建低沉的声音从黑暗的客厅传过来,如同地狱里的哈迪斯,听得钟远航彻骨严寒,“看来我刚刚在路口上看到的有伤风化的人,真的是我的好孙儿啊?”

  浑身彻寒之后,钟远航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此刻的自己,居然在分析利弊。

  他不打算藏自己和张烨的感情,总有一天是要摊牌的,只是现在还不是他计划中的时候,但既然发生了,那么大不了就是自己和这个家再无瓜葛而已。

  他早已看清父母和爷爷的本质,他们的情感纽带靠着金钱和权力关系维系着,一边是断不了奶的中年,一边是控制欲强的老年,这种关系那么牢不可破,那么令人不齿。

  钟远航从看明白这一点之后就开始做打算,早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

  一开始是偷偷存现金,后来又开始存东西,他收到的一切礼物,名表,名牌衣物和小玩意儿,他都不会使用,而是在物品贬值之前找门路变现,一直存到他能办一张属于自己的银行卡,才将这些钱都存进银行。

  此时的钟远航脑子里飞速旋转,这些钱,给一些给张烨,让他爸爸治病,剩下的部分还是能支撑到自己和张烨适应大学生活,开始打工赚钱养活自己。

  迅速想明白一切之后,钟远航心里甚至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痛快,终于不用再装听话的好孩子,终于不用再困顿在这样的家庭关系中,终于可以向这个一直压迫、安排自己的老人说“不”的痛快。

  “是我,您怎么回来了,”钟远航的脸昂起来,带着爷爷从没见过的,张扬的笑,“比预计的早点儿啊?”

  “怎么?忤逆的东西!丑事儿被撞破了,还怨我回来得早?”爷爷猛地一拍皮沙发的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不是,”钟远航挥手拍开了客厅的灯,光线从华丽的水晶吊灯里打出来,照亮了爷爷怒气勃发的脸,钟远航盯着这张威严的脸,没有丝毫敬畏,“您要是再早点儿,说不定能在家里见一面,跟您介绍一下。”

  “你说什么?”爷爷一脸难以置信,苍劲的手微微颤抖。

  “还能有什么?向您介绍一下我的男朋友。”钟远航痛快地说。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这次却不是打在死物上。

  钟远航觉得脸颊火烧火燎的疼痛,耳朵嗡嗡的鸣响起来,嘴里又有血味,这次是自己的血。

  属于成年人的有力手掌,毫不留力地扇在钟远航的脸上,差点把刚长成的年轻男孩儿扇翻在地上。

  爷爷确实不该在今天回来,他还有好些年终的公务没处理完,但晚间想起孙儿一个人在家,起了一瞬间的不忍,才临时决定回县城女儿的家里看看。

  刚才路过一瞥,爷爷只凭衣服认出挡在前面的男孩儿像是自己的孙子,却看不清和他亲吻的人到底是圆是扁,是男是女,彼时车上还有司机,老人好面子,不愿意手下人看见家人的丑事,便生生忍住了没有停车细看。

  爷爷在心里反复希望,希望是自己渐渐年长,眼神不好,只是看错了相似的人,回家时就能看到孙子好端端呆在家中。

  但事实却没有让老人如愿,家里的餐厅开着灯,却没有人,桌上放着两个碗,两双筷子,显然是有两人刚对坐吃完东西,又依依不舍地送了出去。爷爷只一眼,就看明白了,心往下沉到底,这个孙子终究肖似父母,继承了不入流的浪荡本性。

  只是他没料到,孙子不仅出格,还出得这样惊世骇俗,令他难堪。

  “我钟明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你这样的……”爷爷气得说不出形容。

  “这样变态的后代?”钟远航把爷爷的话补完,“没关系的爷爷,我喜欢男的,我再变态,您也不会有别的后代了,变态的基因不会再传递下去,多好啊?干干净净。”

  钟远航是故意的,故意放肆,故意凑上来让老人家打,故意把自己的境地逼到不死不休,他早忍够了,他要撕碎陈布,织新的未来。

  钟远航冲回自己的房间,想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爷爷似乎是看出他的决绝,一时也慌了神,察觉到事情已经快要脱离自己的控制,他追到钟远航的房间门口,大声质问。

  “忤逆的东西,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钟远航手上的动作不停,“您看不惯我,我就不留在家里碍您的眼了。”

  “什么?”爷爷觉得一阵头晕,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心神,他也冷静下来,对着钟远航收拾行李的背影,冷冷地笑起来,“你休想!”

  很快,钟远航就知道爷爷要怎么让自己“休想”了。

  几分钟之后,家门口就堵了几个保镖,是钟远航从没见过的人,他们不动手,只是拦着不让钟远航出门。爷爷坐在沙发里,不再理自己的不肖孙子,他将钟远航困在家里,进不得出不得。

  钟远航估计爷爷还有后手,也不再无谓挣扎,静观其变。

  没过一会儿,钟远航的母亲就匆匆赶了回来,钟远航觉得好笑,眼下这个局面,叫她回来又有什么用?

  钟丽华原本还在怨父亲坏了自己的新年计划,听了事情的原委,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在客厅愣了好半天,似是没听明白,眼睛在儿子和父亲间来回好几遍,最后走近钟远航,扬起手来,也要打他。

  钟远航伸手就抓住了钟丽华的手腕。

  他能受爷爷的一巴掌,因为爷爷不管用了什么手段,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管过自己,关心过自己的,老人家受了气,他甘愿做爷爷的出气筒,但钟丽华凭什么?

  她作为母亲,从未尽半分母亲的责任,活到现在都只想过自己,凭什么她还要来管自己现在做什么选择?

  “哈哈哈哈哈哈哈!”爷爷看着这一幕闹剧,悲哀地笑起来,“看看,看看我养出来的好女儿和好孙子,不悌不孝的家!看看!”

  “爸!”钟丽华歇斯底里,手腕挣脱了钟远航的手,“我有什么错?能怪我吗?这事儿能怪我吗?”

  “闭嘴吧,闭嘴,养而不教,父母之过。”爷爷冷笑着呵斥女儿,“我叫你回来,就是让你看好你儿子,我把事情查清楚之前,他半步都不要想出这个门!你要是连这点儿事都做不好,我也就没有你这个废物女儿了!”

  “我已经成年了,您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钟远航当然不答应,不等母亲反应,他先反对。

  “是吗?那我们就试试看。”爷爷暼了钟远航一眼,不屑再看他,给门口守着的保镖递了一个眼神。

  钟远航被两个保镖夹着搜了身,将身上的手机和钱包都搜了出来,随后就被关进了卧室,门上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原本向内的门锁当着钟远航的面被转了方向,向外将他锁在了屋内。

  钟远航竟然被自己的爷爷如同犯人一般,锁在了家里。

  他料到了会挨打,料到了会大闹一场,倒是没想到爷爷会用这种最野蛮,最简单的方法,将自己和外界完全隔绝开来。

  窗外是牢固的防盗窗,门只有在每天吃饭的时候打开,钟远航就这样被困在了家里。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爷爷太好面子,不可能不让自己上学,不让自己高考,他只是担心张烨,联系不上自己,张烨会不会担心?他的爸爸怎么样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钟远航偶尔能听见钟丽华在客厅里打电话或交谈的声音,每天开门送饭的也是保镖,这几个人一直都在外面活动,家里没有访客,钟远航祈祷张烨不要找到家里来,以免被卷进自家的漩涡。

  这样熬了四天,熬到了除夕。

  爆竹的声音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停歇过,钟远航在外面的热闹里,拿出包里的一沓卷子,开始挑着题做。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被打乱节奏,如果高考失利,他就更难脱离这个已经变成牢笼的家庭。

  钟远航一边做题,一边拿出剪刀和本子,不时将一些题目剪下来,分类贴在本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除夕,中午给钟远航送饭的是钟丽华,她对儿子依然没什么好脸色,瞥见钟远航桌上摆放的文具和卷子,她冷笑着讽刺,“哟,你还挺有心情,破事儿都露馅儿了,还能做题?真他妈是崔东风的种。”

  钟远航搞不清楚钟丽华的脑回路是怎么将自己的学习和荒唐的老爸联系在一起的,他接过餐盘,认真地问钟丽华,“那我应该怎么做?像你一样,一辈子都破罐子破摔吗?”

  “你说什么?”钟丽华漂亮的眉眼吊起来,想往卧室冲又生生被内心的嫌恶拦住,“要不是你和你的烂人老子,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钟远航实在不愿见母亲的嘴脸,当面摔上了房门,差点拍了钟丽华的脸。

  钟丽华又在门外叫骂了一会儿,骂得动情还哭了两鼻子,这年过得,实在是另类的热闹。

  到了晚上,钟远航听见了钟丽华出门的声音。

  她还是没忍住,在跨年的这天夜里出了门,至于去了哪里,钟远航并不关心。

  门外客厅里还坐着保镖,女主人不在,他们放松了警惕,打开客厅的电视放着年年都差不多的春晚,欢喜的晚会声混合着男人们聊天的声音,和门里的钟远航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窗外又传出了烟花炸响的声音,大概是小区里也有人在放烟花,只是这位置也挑得真好,正正好在钟远航卧室的窗外。

  火花炸开的声音炸得钟远航耳鸣,心里的烦躁更难忍耐,可那放烟花的人好像有什么毛病,火花炸得离钟远航的窗户越来越近,一支放完再放一支,孜孜不倦。

  钟远航将手里的签字笔猛得摔在桌上,笔尖摔破,墨水染在钟远航剪贴的本子上。

  摔笔的瞬间,脑中突然闪过一阵灵光,钟远航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趁着客厅里的保镖看春晚,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玻璃窗,隔着防盗网往下看。

  楼下面,站着一个手举烟火棒的男孩。是张烨。

  钟远航的鼻尖酸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