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钟远航仿佛在说一个笑话,语气调侃,不相信的意思都懒得藏,“您不了解我爷爷,要是没有什么目的,他不可能跟我见面,我猜是有什么非要见我不可的事。”

  “能有什么目的?爷爷对孙子,再大不了也就是亲情的控制,你也不是能受控制的那种孩子不是吗,你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徐教授仍然表示不赞同,但也不再强求,“我反正已经啥都跟你说清楚了,要不要去你自己斟酌吧,饭局就是今晚了,地址我待会儿微信发给你,你决定了就跟我发个信息。”

  “我……”钟远航打算回绝。

  “不准现在就拒绝!”徐教授未卜先知地打断他,“好好想想,今天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再决定,到时候你再说不去,我也就不劝你了。”

  “行。”钟远航无奈地叹了口气。

  挂断电话,钟远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卧室落地窗外光秃秃的冬季树冠。

  钟远航向爷爷出柜并不是出于主动,他和张烨在街边的巷口接吻,被爷爷看到了,他不得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坦白。

  这件事儿其实不该发生,而且很不是时候。

  那时候他们已经读高三了,钟远航在高三前夕,才知道自己被爷爷动用关系,转学到了教学资源更好的市区一中。

  这意味着他要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离开熟悉的环境,去重新熟悉新的同学,新的老师,和新的学校,这些钟远航都能勉强接受,钟远航接受不了的是,这也意味着他要离开张烨。

  但他无法反抗爷爷。

  母亲和父亲貌合神离的婚姻在钟远航初中阑尾炎住院之后,又潦草的延续了两三年,随后再也坚持不下去,母亲在爷爷的不满中执意离婚,父亲在获得了一笔令他满足的“抚恤金”之后,也充满遗憾地同意了签字离婚。

  爷爷对自己的独生女十分失望,他作为公职人员,在那个年代不可能再生个孩子练小号,于是把所有的寄望都放在了唯一的孙子钟远航身上,他在考察了钟远航一向的成绩和表现之后,认为这个孙子还算是隔代遗传了自己的优良基因。

  于是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强势插手孙子的教育工作。

  彼时的钟远航只能服从,他一开始甚至不知道怎么向张烨开口。

  但张烨的反应也让他意外。

  “去呗。”张烨听完钟远航皱着眉头说要走,头都没抬一下,只盯着眼前的卷子,扔给他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钟远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中挺好的,每年出好几个清北,总比我们中学好些吧。”张烨其实觉得这很合理,钟远航本来跟大家就不是一样的人,他的阅历,他的家境,他的行事和气质,都不是班里任何一个同学能比的,张烨觉得钟远航一直呆在县城里读书才是怪事儿。

  他总会走的,会张开一直藏在身后的翅膀,飞到张烨够不到的高度,去感受张烨不会感受的风和阳光,可能只会留给张烨一阵被翅膀掀起来的劲风,掀乱他乱糟糟的头发和旧兮兮的衣摆。

  钟远航听完张烨的话,不顾还在晚自习期间,猛地站起来,没有跟老师打报告,自顾自地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讲台上老师一脸惊愕,用眼神询问张烨出了什么事儿。

  张烨也急了,随便扯了个谎,“钟远航不舒服,说是要去厕所,我去看看他吧。”

  钟远航和张烨的成绩都不错,也不怎么惹事儿,老师想都没想,就挥手表示了同意,张烨跟着钟远航,也冲出了教室。

  张烨追出了教室,却不知道钟远航去了哪里,上晚自习的校园很安静,张烨不敢喊叫,只能一处一处的找。

  他越找越着急,汗水浸湿了后背,染湿了发梢,一股无名的火憋在胸口,快要把张烨烧透。

  应该生气的不是自己吗?他们背着所有人在一起,两个男孩之间的感情,原本就虚无缥缈,也见不得光,钟远航指望自己对他的离开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大吵大闹?像正常的情侣那样,闹脾气求钟远航不要转学?

  张烨做不到,他虽然是野草,是野狗,但他也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他做不到恳求,做不到耍赖,他就算难受,也要撑着一张脸皮,做出潇洒的样子。

  但他凭什么还要受钟远航的脾气?明明钟远航才是要离开的那一个。

  分不清是更愤怒还是更担心,张烨无声地在学校里奔跑,从一间厕所,到另一间储藏室。

  最后,他在操场后面的体育器材储藏间里找到了钟远航。

  他坐在黑漆漆的储藏间里,要不是操场大灯打出的剪影,张烨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

  张烨气得狠了,也急得狠了,冲过去一把就拎住了钟远航的校服领子。

  钟远航站起来已经比张烨高了半个头,张烨就算拎他领子也拎得那么没气势。

  张烨冲动了又冲动,忍耐了又忍耐,最后狠狠地一口咬在钟远航的锁骨上方,脖子下边。

  他咬得太重了,几乎一瞬间就尝到了血液的铁锈味和自己的后悔。

  钟远航没忍住,嘴里漏出一声闷哼。

  “你他妈的,”张烨松了口,还拎着钟远航的领子,透过黑暗里微弱的光,企图看清钟远航的眼睛,“你他妈往哪儿跑?你最好跑远点儿,再跑快点儿!最好今天就他妈走!明天就转学!”

  钟远航什么也没说,一根指头也没动,他就站着,听着张烨还带着喘气儿的吼叫,接受张烨的爆发,接受他的推搡,接受他的崩溃。

  等到张烨喊不动了,钟远航才艰难地抬起手,拢住了张烨微微发抖的肩膀,抱住了他。

  钟远航抱得很用力,他没有安全感,拥抱也没分寸,好像要将两个人合二为一,再也割离不开,他好像很痛苦,牙齿咬紧的咯咯声就在张烨的耳边。

  张烨被勒得很痛,他没有多想,回应似的,把胳膊从两人挤压的胸膛之间抽出来,狠狠反抱住了钟远航,也用尽了全身力气勒住他。

  两人就像较劲一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却变得像是一场角力,不死不休。

  一直到精疲力尽,两人才像脱了力一样,互相倚靠在一起。

  钟远航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他哆嗦着捧住了张烨的脸,发现他的脸颊上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烨子,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想走……”钟远航的委屈在黑暗中无需隐藏,他愤懑,又无力抗衡,“我不想看不见你。”

  张烨无能为力,他只有圈住钟远航的腰,手撩开校服的下摆,轻轻地,毫无间隔地轻轻挠他的腰,这是他常做的小动作,是无声的亲昵,也是无用的安慰。

  “忍一忍,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总会有自己能做主的时候的,”张烨坚定地说,“你相信我吗?”

  张烨当时也没底,十八岁上下的年纪,他们在年龄上快要成为大人,但却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未来,他们的前方都充满着迷雾,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在当时也真的相信,只要他们凭借自己莽撞的努力,就能为两个人挣出未来。

  钟远航没有回答,他捧着张烨的脸,凑了上去。

  张烨嘴里的味道令钟远航觉得温暖熟悉,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味,那是钟远航自己的血。

  钟远航觉得自己可能疯了,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在面对充满变数的世界时,他死死抓住了一个同路的人,如同抓一个安抚物,抓一个救命的浮木,这种时候的亲吻令他无比着迷,他们好像没有明天,一定要在今天亲个够本儿。

  钟远航也曾经在没有张烨的这十年中反复回想,来回剖析,将自己的伤口扒开,冷眼分析着自己的执著,他知道自己没有正常家庭的温暖,只爱自己的母亲,虚伪自私的父亲,和漠不关心的爷爷构成了他貌合神离的家庭,而张烨正好在自己不稳定的青春期里出现,成了自己对未来的大部分寄托。

  张烨出现得太是时候了,钟远航想过,如果不是张烨,也可能是别的任何相似的人,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提供一些感情的纽带。

  但人各有各的缘法,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就是存在了,钟远航无法再假设没有张烨的青春期,也无法设想他们如果在不久后没有被爷爷发现,他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按照爷爷的安排,成为他期望的青年才俊。

  那时,转学的决定已经无法再改变,爷爷雷厉风行地办好了一切手续,钟远航的反抗只为自己争取到能在周末和被挤压得很短小的假期离开市中心的一中,回到县城里度过。

  爷爷一开始并没有觉得钟远航提出的这个条件有什么问题,他以为孙子只是恋家,在嘲讽了两句“小家子气”之后便同意了,在他看来,这大不了也就是麻烦一下司机多接送几次的事儿。

  钟远航在转学前的那个暑假几乎全部的时间都和张烨腻在一起,他们去有茶座的书店里写作业,然后去县城的各个小旅馆里独处。

  钟远航在那个暑假里报复性的折腾张烨,并开始在亲密的时候咬张烨,他沉迷控制张烨的感觉,这是他当时为数不多能掌控的人和感情,他享受在张烨的皮肤上留下咬印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回味储藏间里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他像畜生一样,在自己不渝的同伴身上打下自己的印记。

  至少他在当时以为张烨是不渝的。

  高三开学之后,他们见面的时间就变得稀少,钟远航也在每次见面时越来越过分,张烨不得不长期穿着高领的衣服,也会在钟远航犯浑之后反过来揍他,但张烨却从来不在过程中制止钟远航粗鲁的行为。

  这种纵容越发让钟远航认为张烨对自己有无尽的包容,只要熬到大学,他们就能离开这种令人窒息的桎梏,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城市,开始真正的自由生活。

  但这样的日子只持续到了这一年的寒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