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不过是一个瞬息,有多少人就活在那个瞬息里。有多少人又死在那个瞬息里。

  十九年了,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世仇的孩子。

  原来一眨眼,那场背叛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久到再不该相见,要老死他乡的人还能再遇见后人。

  宁渡。

  渡,是个好字。

  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

  旧人,又想让这位孩子渡谁呢?

  “孩子,你母亲叫什么?”老人喊住即将离去的年轻人,问道。

  宁渡离开的脚步一顿,不明所以。但还是出于礼貌,说了一个名字。

  老人好像是笑了。

  “没事,走吧。”

  走你的道,盛筵易散,良会难逢,只是再别和上一辈的恩怨牵扯。

  “姥姥,你认识宁渡?”

  宁渡离开后,蓝辞问道。

  老人摇头:“我怎么会认识他。”

  “反倒是你,你又怎么认识的他?”

  老人精神好了,话也多。蓝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听了这话沉默起来。

  老人笑了笑。

  “这世界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你去做哪些事,又为了什么,我都知道。”老人看着蓝辞错愕的脸,想起家里那些无意看到的女性衣物和每次的早出晚归。那是他的好孩子,她又怎么不关心,又怎么猜不出他在做什么呢。

  只是这个世界除了她,在没有第二个人能爱他了。

  他做的所有的事为了谁,她都知道。如果她再去说那是不对和丢脸的,那蓝辞又该多痛苦呢。

  伊甸园没有了,但伊甸园造成的影响却越过了那时的人,把阴影投在无辜的人身上。蓝辞为什么会喜欢女性的东西,又有多少原因是因为恋母和从出生开始就接触那个本该属于他,带给他一生优渥的伊甸园。

  所有的表现都可以从背后挖掘原因,因为家庭导致的隐秘的痛苦需要有人理解,并告诉他,那不是错的。

  老人用满是褶皱粗糙的手缓缓揽着蓝辞,坐在自己床边。

  “姥姥从不觉得你有错,你喜欢什么,为了什么,又想怎么选择,都是你作为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人自己的选择。只是姥姥不再想成为你的负担了,你的人生还很长,你在的地方,只是一个停靠站。但人生不能一直生活在停靠站,你应该去走属于你的路,往前走,往前看,去追求更高远的东西,月亮和太阳都在你的眼睛里,又为什么要生活在泥潭呢?”

  老人慈祥理解的目光投在身上,蓝辞第一次在自己亲人面前袒露所有。

  原来,坦诚地被人知道,是那么委屈,也那么轻松。

  蓝辞怔怔地看着老人,他从不惧怕道德的审判,因为那是社会的道德,不是他。他怕的从来都是家人的不理解,以为那是他的不知廉耻,自甘堕落。

  但他忘记了,真正爱你的人,是会包容你的一切,并且给与你安慰和保护的人。她们那么爱你,只会心疼你的不得已,又怎么会舍得你难受。

  窗外下着飞雪,那是C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此后,蓝辞再没有见过比那晚还大的雪。

  寒冬肃杀,年关将至。

  过节就是过劫。

  在漫天的飞雪里,蓝辞也迎来了人生最后一位亲人的离世。

  终于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带着最后的真相,呼吸着属于这个寒冬最冷冽的气息。

  蓝辞站在病床前紧握着老人的手,滚烫的泪水如线掉落。喊着再多的姥姥,也难抵最后的倒计时。

  该道别了,蓝辞。

  “别——别哭。”老人气息微弱,“命数到了,该.....该走了。”

  “不、不要,不要离开我,姥姥。”到了这一刻,所有的泪水都是无力的,再红的双眼,也只能用来留住即将前往来世的人,只能把她们映在视网膜,留在记忆。

  “姥姥,你说过,不会留我一个人的,为什么,为什么....姥姥。”蓝辞不住摇头,他绝望地望着病床上的人,可是再多的科技也无法维持生命的衰弱。

  生者本就为过客,死者才为归人。

  她们要归去,又怎么能留。

  宁渡站在蓝辞身后,目睹着属于亲人间的生离死别和属于爱人的痛苦。

  老人的病没有逃过冬的寒冷,肺癌持续恶化,终是到了生命最后的阶段。

  在蓝辞的哭声里,老人把目光缓缓移向他。

  宁渡上前一步,倾身。

  “好...好.....”老人已经不再能发出声音,只是张着嘴。宁渡却看懂了她的意思。

  “原谅.....原谅.....他......”

  老人尽力发出声音,她像是临终的托付,宁渡知道。

  “我会的。”

  老人流了一滴眼泪,最后看了眼她的孩子。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她愿她的孩子,从不知晓宁渡的身份,也愿罗密欧和朱丽叶只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故事。

  蓝辞,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没有人再等你回家了,要照顾好自己。

  不要太累,记得早点睡觉,按时吃饭,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见自己喜欢的人。

  希望你会爱人,也愿你有人爱。

  只是姥姥再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但姥姥会保佑你的,希望我的孩子峰回路转,柳暗....

  花明。

  握在蓝辞手掌的手无声倒下。

  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原来,凛冬在这一刻才将至。

  且刚刚开始。

  宁渡在C城度过了第一个年,宁之远在国外不过年,母亲出家,这个时间不见人。伊甸园放了年假,城市成了一座空城。

  蓝辞从那天之后便不再说话,宁渡把下葬的时间和墓地选给他看。

  “这是墓地的选址,你同意,初春就把姥姥葬在这里。”

  宁渡把平板递给坐在地毯上,抱着双膝望着窗外飞雪的人。他像是对外界没有反应,总是等他站了好一会儿,才会发觉到他的存在。

  宁渡维持着递平板的动作没动。

  过了一会儿,蓝辞抬眼,看着平板。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随后就又把目光转向窗外。

  宁渡没再说话,转身联系林舟,让他去办这件事。

  墓地是他托临望挑的,大概是不信宗教,但信风水。宁渡还是让临望看了看,临望点头,亲自跑了一趟,确定了位置。

  “宁渡,蓝辞的姥姥下葬之后,我觉得你可以带蓝辞去看看心理医生,他多久没说话了。”许则川坐在红楼的沙发上,看着宁渡从楼上下来。

  “已经联系了。”宁渡在许则川旁边坐下,平板在他手里切换了页面。

  许则川看了一眼,是公司的事情。

  “收购进行的怎么了?”

  “很顺利。”宁渡道,“傅声帮我从二级市场买了一部分股票,加上我之前增持的,现在手里一共有禁果31.9%的股票。”

  “你打算什么时候公布这个消息?”许则川问。

  “年后吧,蓝辞姥姥下葬之后,我会公开表示继续收购禁果。”

  许则川回想了一下。

  “我记得禁果为了保证自己的公司不会被像你这样的外资控制,设立了《禁果法》规定单一股东持股比例超过20%时,投票权最高限于20%,就算你有禁果50%的股票,你对它的控制权也只有20%。而且这个法非常有意思。”许则川一笑,“国内证券法原本规定只需要75%以上的投票才算通过的决议,在禁果需要80%以上的多数投票才可以通过。”

  “也就是说,你必须达到80%的股票才能控制禁果,可是禁果的一部分股票,21%可在商家自己手里,理论上你永远拿不到禁果的控制权。”

  宁渡浏览着平板上的页面。

  “事实如此。但半个月前,禁果内部修订了《禁果法》,所以我会加大杠杆继续收购。”

  宁渡的战略许则川只能听,学不来,毕竟宁渡的野心太大,在恶意收购方面,没人比的过他。但兄弟一场,还是要问一问,以表关心。

  “那蓝辞呢?你准备和他怎么样?”

  -

  蓝辞已经不太听的见声音了,耳朵总是会突然发出轰鸣。从姥姥去世以后,他好像彻底丧失了求生的能力,不再说话,也吃不下饭。

  宁渡带着他搬来了一所幽静的别墅,他跟着宁渡走。宁渡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寒冬很冷,红楼有恒温装置,但比常温要高几度,屋里很暖,只穿一件薄薄的长袖就可以。

  蓝辞在白色的地毯上坐了一天,Moscow进来在他身边转了很多次,硕大的熊身行走在他面前,有时会和他一起坐在地毯上,人一样和他一起看外面的飞雪。

  粗硬的熊毛时而扎他的手,孩子一样要和他玩。

  可他总是要很久很久才能感受到皮肤上的刺痒,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被扎的泛红。

  有时候人是很奇怪的,正常的时候无法入眠,生病了反而嗜睡。

  傍晚时分,蓝辞倚在Moscow身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卧室门被推开,宁渡一眼望见蜷缩在地毯上把身子缩在Moscow身上的人。

  他背后是广袤的夜色和飘荡的白色飞雪,房间安静,只有熊呼吸的声音和极为细微的属于人的呼吸。

  宁渡想起许则川问的话。

  他准备和蓝辞怎么样。

  宁之远暂时不需要他打理他的帝国,他也没兴趣见宁之远,他只需要处理好伊甸园的后续和禁果就好,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留在C城,帮助伊甸园重新发展,也会留在蓝辞身边。

  感情可以培养,他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