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真正恢复视力是在他十七岁那年,深秋。

  去医院检查了几次,发现视力已经恢复正常时,邢望只露出了一丝内敛又安静的笑。

  俞冀安也因此明白,他的弟弟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成长后的邢望仍然如同意外发生之前一般优秀,性情却成熟了不少,俞冀安无力改变,便只得接受现状。

  让俞冀安更为惊讶的是,邢望在这之后不久对他提出了“想要回国”的想法,而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不过他没有想到这次回国的时机太不凑巧,让邢望知道了一些他刻意想要隐藏的真相。

  邢长空夫妇“意外身亡”的真相便是在那一年被全部揭开。

  因为那一年,杜氏旗下的曙珊娱乐被烁影成功收购,杜懋勾结付白楠这个杀人凶手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引起了轰动。

  而紧接着,京城邢家家族大换血,邢允琛“大义灭亲”,向警方提供了父亲和伯父设计邢长空夫妇意外死亡的证据,从而在邢家虽然元气大伤的同时,成为了邢家真正的当家人。

  消息公布的时候,俞冀安没能及时知道冯明烁和邢允琛的计划,就带邢望回了国,于是导致,好不容易平复好了父母去世后所致创伤的少年,再次陷入了令人麻木的悲恸之中。

  邢望赶到墓园时,天气下起了小雨,整个墓园在迷迷蒙蒙之中仍显得的冷硬而肃穆。

  他和俞冀安回国的时候,国内已经入冬了,这雨下得冷,他没带伞,只好戴上了卫衣的帽子,雨水浸透卫衣的纤维,贴在他同样冰凉的肌肤上,使得他的身体轻微战栗起来。

  他在沉默中走上蔓延了些许青苔的石阶小路。

  父母葬礼,他没能参加,他当然不能责怪俞冀安,因为当时各种事情驳杂在一起,加上他也没有及时清醒,所以他无法到场。

  在邢望心中,俞冀安在这件事上自然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尽管知道这些,他还是会觉得有些悲伤。

  冷冬细雨,打在身上毫不留情,打在墓碑上,也毫不留情。

  邢望找到了父母的墓,看着那两块墓碑,还有墓碑上面镌刻的内容,他的心中也开始生出无限寂寥。

  他还是控制不住地,会想念他们,可是越发想念,他就越发清楚,他们回不来了。

  雨势渐大,邢望站在墓前一动不动,身形瘦削,目光低垂,脸上看不清情绪,只让人觉得无端悲苦。

  在失神之际,邢望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有人也在这个时间来到了这里,邢望下意识回头,便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迟疑地看着他,嘴唇嗫嚅,声音不大道:“你是……”

  俞冀安匆忙赶回家的时候,乌云逼近,他近乎没有停顿般跑到了邢望的卧室门前,平复好呼吸敲门,却发现门没有关。

  心里的不安感蔓延开来,他走进了房间里,卧室书桌上,电脑没关,上面的内容还在播放中,是今天的新闻热点,然后俞冀安又看见书桌上,邢望常用的那副小提琴竟然断了根弦,被主人妥善放置在琴匣中,还没关上。

  就好像是练琴练到了一半琴弦断了,所以走回到了卧室里想要换弦,却在那时看见了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他还是知道了。

  俞冀安忽然惶恐起来,刚准备出门,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的刘英维对他说:“你弟弟在安葬了你父母的墓园这里。”

  邢望最终被俞冀安接回了家。

  二人一路无言。

  邢望被雨淋了一身,刚到家就被俞冀安拉进了浴室,这时他才说了见到邢望后的第一句话:“先洗个热水澡,不要着凉。”

  随即仍旧有些怔愣的邢望看着他哥注视着他,男人声音温和着对他说:“哥哥去煮碗姜汤,喝完姜汤,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哥哥都会跟你讲。”

  等邢望洗完澡后,姜汤还没煮好,他没有在客厅里看见俞冀安,想了想,便去俞冀安卧室找了下,人不在,便又去书房找。

  ——俞冀安在书房里,站在落地窗前,正在打电话。

  邢望悄声站在了书房门口,直到俞冀安打完电话后对着门口说了一声:“小希,进来吧。”

  书房里,两人相对而坐,画面却异常安静,气氛好比俞冀安生意场上进行的某一次严肃会议,等着任何一个自信昂扬之辈率先发言,以占据会议争论要点的上风。

  俞冀安在等邢望问他问题,但是少年只是沉默着,这让俞冀安感觉,即使是他先开口,他也占不到所谓的“上风”可言,因为这不是在生意场上,他面对的既不是他的合作对象,也不是他的竞争对手,而是他视为珍宝的弟弟。

  直到许久,邢望才在俞冀安专注目光的凝视下,开口对着俞冀安说:“哥,其实现在我也没有什么问题想问了,在这之前,我知道的已经差不多了。”

  他抬头,看着俞冀安说:“那个时候在车上,付白楠打了电话过来,他有提到邢家,当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也和邢家有关了,加上爸他从没有和我们提过除了堂哥以外的其他亲人……”

  邢望面色意外的平静,言语却中途停顿了几次:“我只是没有想到,付白楠也好,邢家也好,一个被爸视作至交,另一个……他们明明是亲兄弟,为什么还能下得去手?”

  窗外的雨声渐渐急促,窗内的气氛随之绷紧。

  俞冀安闻言好似轻叹了口气,这才哑声对着情绪低迷的邢望说:“小希,你要知道,人心叵测,我们永远无法探查清楚人心,所以也无法得知他们做出这些事情的目的——也许是为了金钱,又或许是为了权利,但是小希,你得明白……”

  俞冀安微微一顿,再次开口语速放缓了许多:“人心固然难测,险恶之徒也许消除不尽,但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罪犯总会被绳之以法,而这个世界上可能不乏违法乱纪的恶人,但也终归还是好人居多。”

  之后邢望双目微睁,听着俞冀安继续和他说着话,那话好像一句承诺:“我无法确定以后你的身边还会不会出现像付白楠这样的人,但是我能够保证,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你的安全,不会让你再遭遇一次两年前那样的意外,人心难以探查,但你可以永远信任我。”

  这天之后邢望小感冒了一场,许是因为淋雨着了凉,但是也没有大碍,不过两天就痊愈了,感冒痊愈后又过了几天,俞冀安便带着他外出游玩了一趟,算是散心。

  两人去的地方是一座山,听俞冀安说,在澄明的秋季,这座山一眼望过去全是红色,满山红枫很是惊艳人眼,如今入了冬,山中也依旧如有残霞覆盖,景色说不上萧索。

  山上建了度假区,俞冀安将车停好,便带邢望去开了房,途中邢望看见了其他游客,从他们的交谈中,邢望得知,度假区的温泉似乎很有名。

  俞冀安便是带他去泡温泉了,途中还看见了今年的初雪。

  泡温泉的时候,邢望有些昏昏欲睡,俞冀安怕他沉下去,便将人捞进了怀里,邢望靠着俞冀安,忽然在那一刻,记起了这两年间他在俞冀安怀里待过的时光。

  他在水汽萦绕中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最终半阖着眸,从眼底透出一层氤氲的光,面色被温泉水熏得微红,让俞冀安看了之后心跳漏了一拍。

  连揽着少年腰肢的手都不由收紧了些,更要命的是,意识模糊的邢望在不由自主靠着俞冀安的同时,还往他身上蹭了蹭。

  白色的初雪落到了水面,有什么东西在心湖上点出了涟漪。

  俞冀安在那天之后常常做梦,梦见那池温泉,梦见红枫和初雪,梦见少年白皙的脊背,像是一弯月亮,沉进了他的心底。

  在梦里,那双曾被他握在手中教导过执弦姿势的手,被他压到了温泉池边,他与少年十指相扣,池水在他的动作下汹涌,偶尔漫延上岸,打湿了两人的指尖。

  瘦削的手腕被他握在掌心,因为受不住他的动作而微微战栗,初雪落在了少年的眉间,皎洁衬得微张的双唇更加彤红。

  水下疯狂暗涌,积攒的十七年的疼惜在那一瞬间,因为一朝的心动,被染上了爱欲的颜色。

  然后俞冀安从潮湿的梦境里醒来,意识清醒后直接扇了自己一巴掌,一是因为他竟然将自己的弟弟代入进了那样的梦境里,二是因为,梦醒后,他竟然会觉得食髓知味。

  ——于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了。

  而邢望也清楚地认识到了,他在温泉里下意识的动作,是在表达什么。

  他原本并不是想蹭俞冀安的。

  没有衣料阻挡,他靠在俞冀安身上,体温、呼吸,离得很近,便交杂在了一起,他的脑子里开始全是俞冀安。

  他想起了俞冀安对他说过的话,俞冀安对他做过的事情,想起了俞冀安在他失明时,为他所做的一切,也想起了俞冀安前几日的那个承诺。

  他看着俞冀安的脸,看着那双能倒映出自己模样的眼睛,原本下意识的动作是仰起头,察觉到自己仰头过后是想要去亲吻俞冀安的眼睛时,他便立马止住了动作。

  而后他察觉到了俞冀安收紧的手。

  他的皮肤细微战栗,心砰砰跳了起来,细水长流的儒慕从那时开始,成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邢望从回忆中清醒了过来。

  他的手边还放着刚刚买回来的晚餐,不过不是他买回来的,是苗蕊。

  他本来是要去给俞冀安买晚餐的,出电梯后接到了苗蕊的电话,说吕素琴让她过来帮忙,还得盯着他,让他暂时不要暴露在大众眼前。

  得知他要出门买晚餐之后,神情认真的小姑娘立马接下了这个活,邢望无奈,只好听从经纪人的命令,暂时没有出门了。

  只是当他从苗蕊的手里拿到晚餐后,再次打开俞冀安病房门,便看见俞冀安还在睡,所以没有出声打扰。

  他将晚餐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靠着陪床床头,谁曾想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邢望揉了揉眉心,恰巧这时看见吕素琴给他发了消息。

  其实不止吕素琴,还有冯明烁、邢允琛,以及剧组的其他人。

  他轻着脚步走出了病房,然后粗略浏览了下消息,便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造成意外的幕后黑手已经抓到了,但真正主使还在缉捕中,警方之前便说有消息了会马上联系他。

  邢望看完这一切本来打算放下手机,却又在看到吕素琴询问俞冀安身体情况的那句话后,犹豫了半晌,打出了两行字——

  “已无大碍,谢谢吕姐关心。”

  “我有一件事情想和吕姐说一下。”

  将这两句话发出去之后,手机便立马传出了铃声,邢望看着来自警方的电话,心绪微动,他很快点了接听,却在听到警方对他说的话后,眸色一凛。

  楚勤带着近期消息来医院找他上司的时候,邢望恰巧不在。

  俞冀安头上的纱布还要几天才能拆,这几天因为伤情,他的面色苍白了不少,但是面对下属,他依然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俞总。

  将公司近期情况汇报之后,楚勤还对着俞冀安补充了一条内容:“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有一个自称是您母亲的夫人来到了公司前台处,说想要见您。”

  “杜太太?”俞冀安面色未变,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不见。”

  楚勤没有问原因,得知俞冀安的态度后,便有了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近期俞冀安手头的事大多数交给了国内公司二把手项荃,楚勤负责协助,其他便是跟进杜氏的事情了,眼见这件事即将收尾,他也轻松了不少,汇报完工作,便要赶回望安国际那边继续帮忙了。

  楚勤走后,俞冀安翻开了邢望昨天送过来的一本书,邢望的原意,是让他不要再盯着手机或者电脑,如果实在不能静下心来休息,那就翻翻闲书,总而言之,因为受伤,他过上了今年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时光。

  只是俞冀安忙碌习惯了,清闲了反而不适应,他的目光落在纸上,心思却跑远了。

  邢望说他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但是俞冀安偶然听到了他和别人打电话,期间隐隐约约提到了“杜”这个姓氏,这不免让他多想起来。

  一听到“杜”这个字,他首先想到的人,便是杜懋和杜嘉临。

  想到这里,俞冀安便低头看了眼正扎着针的左手手背,腕表早已取下,医院病服衣袖因为怕挡到针,所以被护士往上卷了一层,他现在还记得,护士将衣袖卷上去之后,眉目间露出的那些许错愕的神情。

  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陈年疤痕,那是他和杜氏之间早有渊源的证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