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冀安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但是神智也因此而很快清明了过来。

  VIP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没有那么浓烈,不至于刺鼻,但依旧存在感极强早,这种气味让俞冀安的记忆迅速回笼。

  他记得,在意识消失之前,照明灯下坠的时候,他及时冲了上去,下意识将邢望抱进了怀里,而后……俞冀安停止了回忆,头部传来的钝痛感让他明白了一切。

  不过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邢望呢?!

  心里冒出这个疑问的下一瞬间,他的余光便扫到了伏在床沿上休息的人。

  脸被主人埋在了两臂间,黑发有些凌乱,发丝掩盖下的耳朵透出一抹白,少年还穿着在剧组里的那套私服,显然是还没得及好好休整。

  确认那个人是邢望、并且知道他身体无碍之后,俞冀安舒了一口气,以至于痛感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但是看着邢望伏在他床畔睡去的模样,俞冀安又觉得心疼起来,他醒来后感觉身体有些麻木,可能是躺太久了,但是现在他又不敢乱动,怕吵醒了身边的人。

  可是怎料现在的邢望睡得极浅,在俞冀安刚刚冒出不想打扰他睡觉这个念头之后,他便似做了噩梦般猛然惊醒了过来。

  邢望从混沌中挣扎出来,刚睁开眼,便看到了俞冀安正在安静地注视着他,眼底是一贯的温柔,邢望忽然怔愣住了,但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转而仓促地按下了医院病床床头的呼叫机,想让医护人员马上赶过来。

  等到医护人员过来对俞冀安做了一系列检查,确认他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之后,邢望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一点下来。

  医护人员们离开后,他便听见刚刚一直很安静的俞冀安开口对他说:“小希,我没事了,你快去休息。”

  沙哑的声音有些轻,语调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邢望闻言立马就要回答,却又被俞冀安温声打断了:“去好好休息,别把身体累垮了,我还等着你带我出院呢。”

  末句带着笑意,让邢望无法抵抗。何况俞冀安的目光里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好像波澜不惊的湖泊,让邢望安下心来,同时理智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哥,你头上现在缝了针,加上轻微脑震荡……”

  邢望看着头上裹了纱布、脸色微白的俞冀安,不久前莫大的惶恐还没有完全淡下去,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严肃,像是在对俞冀安强调着什么

  “所以哥,现在最该好好休息的人是你,我已经成年了,可以照顾自己——当然也能照顾你了,所以你现在不用担心我。”

  为了让俞冀安放心,邢望又补充了一句:“病房里有陪床,我刚刚是怕你醒来后,不能及时发现,所以我才趴在床沿上睡了会,哥你最近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剧组已经杀青了,这几天我会待在医院里陪你等身体康复,刚刚我都让楚勤回家帮我拿换洗的衣服了……”

  病房的窗帘被拉开,带着暖意的阳光倾泻了进来,窗户也被打开了,晔城初冬的风不算冰冷,反而异常柔和,仿佛能将心绪一一抚平,俞冀安的意识罕见地没有百转千回,只是侧耳听着邢望说话,期间莞尔,明明身体状况说不上康健,却心情惬意。

  为了不让神色疲惫的邢望继续担心,俞冀安应下了邢望的要求,稍微活动了下后,便重新躺下了,而邢望念及俞冀安还没有吃什么东西,便打算去给俞冀安买些适合他现在食用的食物。

  奉仁医院的安保性很强,是事发后冯明烁帮忙联系的,因为意外发生地点在影视城,所以很快引起了外界关注,加上有风声透露是《城春》剧组,有了前车之鉴之后,他们这次更是不敢掉以轻心,谨慎了许多。

  邢望走出俞冀安病房后,便顿下了脚步,他靠在墙上微微阖眼停留了会儿。

  阖眸期间,他还在消化意外发生之后胆战心惊的情绪,刚刚一直不敢在俞冀安面前表露,是怕他哥身体还没恢复,心理上还得为他担心。

  同时他庆幸他哥刚刚没有和他提关于意外的更多事情,外面虽然一团乱麻,但有他舅舅在,加上邢允琛闻声也给他打了电话,说会彻查,所以邢望便不想让俞冀安多费心神。

  意外发生时,他被俞冀安保护得很好,但是不安感依旧存在——因为当时的情况让他莫名熟悉,被人保护的情景让他在恍惚中回到了多年前。

  在那辆失控的车上,他也是像不久前被俞冀安抱在怀里一样,被母亲护在怀中,相似的情景让他回忆起了那次意外造成的糟糕结局。

  得知俞冀安伤到了头部之后,邢望大脑空白了一段时间,往事在脑中翻腾,待到许久,他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害怕。

  ——怕俞冀安和当年的他一样。

  当年父母葬礼结束后不久,俞冀安便开始陪着他安心养伤,外伤差不多恢复后,便带他出了国,最后他们在国外落脚于俞冀安名下的一栋别墅。

  期间俞冀安为了让他的眼睛能早些痊愈,带他去看过名医,但是他抗拒心理太严重,去了一次之后,俞冀安便罢休了,后来便让他待在清净的别墅里调理状态。

  ——除了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他刚刚做梦,便是梦到了那段时间的事情。

  出于人体的自我保护,邢望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很多,大多都记不清了,但是刚刚那场梦境让他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刚入住别墅的时候,向来热情的邢望变化很明显,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是俞冀安来找他说话,他都不发一言,只在房间枯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于是俞冀安待在家中的时间更长了,他几乎放下了所有的工作,白天一直陪在邢望身边,到了深夜里,邢望突然失眠,才听到俞冀安卧室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那段时间俞冀安也过得很艰难,邢望忘记了很多事,却一直记得这个。

  他的眼睛因为失明而呈现出一种空洞无光的状态,因为看不见,他不再开始走动,如同僵硬的木偶。

  身体好像也没有饥饿的感觉,等到俞冀安亲自来喂他,他才偶尔有机械的回复,但是那些东西都进不了他的肚子里,有可能还没吃完,便全部被他吐出来了,有时候可能还会直接吐在俞冀安身上。

  当时的他对外界的感觉开始变得迟钝,失去视觉之后,他甚至无法知晓俞冀安当时的模样,但是他知道的是,俞冀安没有生气。

  他的兄长会很温柔地替他擦干净嘴角,然后把他抱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温声地说上一句:“没事。”

  邢望回忆起来,才发现,其实当时俞冀安的手是在微微颤抖着,而嗓音也仅仅是在勉强维持沉稳。

  后来俞冀安开始带心理医生来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最混乱,时间的流速在当时的他看来变慢了许多。

  白日里他沉默着与心理医生相处,晚上在黑色的梦境里挣扎,父母的音容笑貌频繁出现,他在荒芜的梦里逃生,但是更多时候,他在失眠。

  俞冀安开始和他睡在一个房间,失眠的时候俞冀安就坐在床畔上温声地给他念书,他难得睡着却睡得不安稳的时候,俞冀安的怀抱会来得很及时。

  那阵子他好像只能在俞冀安怀里睡去,半夜惊醒的时候,俞冀安也会及时安抚他,轻声喊他的名字。

  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当他醒来发现床侧的俞冀安不在的时候,他失控了。

  慌张地跑下床,慌张地寻找,因为黑暗包裹着他,方向感模糊不清,他靠着墙壁走出卧室,期间撞到了东西,不疼,因为俞冀安将别墅里有棱角的东西都加了防护。

  但是焦灼和冲动影响着他,他不顾一切喊叫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本能,想要俞冀安。

  再次撞到什么东西之后传来了巨大声响,俞冀安脚步仓促着跑了过来,邢望在他身上闻到了西点的甜味,他猜测俞冀安方才应该是在厨房里面忙活,但是当时他却什么都顾及不了了。

  条件反射般抓紧了兄长的衣襟,俞冀安将他抱回了卧室里,然后开始轻声安抚他,可他仍旧什么都不说。

  等到柔软的纸巾碰到他的眼角的时候,邢望才发现了自己脸上的冰凉,那是自从父母去世之后,他第一次哭。

  令人意外的是,在那次之后,他的情况反而有所好转。

  俞冀安大概也很开心,因为他终于开始和他说话了。

  在俞冀安的陪伴下,他终于接受了心理治疗,事情也终于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他的眼睛依旧没有恢复。

  后来很寻常的一天,他对俞冀安问了一个问题:“哥,我的小提琴呢?”

  重新拿到小提琴的那一天,邢望的动作有些笨拙,他拒绝了俞冀安的帮忙。

  他对小提琴的熟悉程度让他即使看不见,也能迅速摸索出来。

  他站在别墅的花园里,听着耳侧吹过一缕风,好像灵魂里终于有什么东西生长出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能知道,俞冀安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而他已经离去的父母,也许也在另外一个世界想念着他。

  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手里的琴弦便开始运作起来了。

  密封的情感渐渐宣泄,直到完整的曲调映射出他的内心。

  阳光温暖的笼罩在他身上,他嗅到了春日里鲜花的气息,像来自他脚下这个花园里种植的花草,又好像是来自记忆里,粼海华苑的家。

  所爱之人已经离去,但封存的爱意仍像不落的星辰,于是邢望作出了这首曲子,用以怀念自己的父母,也同时想勉励自己——一切还得朝前看。

  邢望视力恢复后,他将这首曲子重新进行了打磨,有一次在学院里练习的时候,被同学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这也就是后来被他的粉丝提到过的那首曲子,名字叫做——《未落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