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俞冀安十六岁,正读高一,许是为了向少年俞冀安证明那天的日子于他而言有多不详,天气刚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也是在那一场雨里,俞冀安失去了自己的理想。

  暴雨打湿了全身,冰冷像是要钻进骨髓,少年瘦削的身影蜷缩在巷尾,身体因为剧痛而轻微战栗着。

  轰然雷声正骤响于天边,有闪电划过,墨色般的大雨像是汹涌的浪潮,将黑暗倾倒在了俞冀安身上,他的嘴唇发白,身上的校服染了泥泞,看起来凌乱且狼狈,完全没有了白日里的意气风发。

  因为痛苦而无法起身的身体,有一半被浸泡在了黑漆漆的脏水之中,空洞的神情在污秽之中透漏出压抑人心的绝望。

  惊雷不绝于耳,俞冀安却什么都听不到,雨水漫进了他的耳朵,就像海浪打在了耳膜上,紊乱了他近乎要消亡的心跳声。

  他的眼前也只有一望无际的黑色,黑色的巷子,黑色的雨水,黑色的一隅天空,所有的感知都沉沦进了这煎熬人心的悲恸之中,连手腕上传来的剧痛都变得麻木和微不足道起来。

  因为暴雨,这条小巷更是显得幽深僻静起来,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自从那群人离开后,俞冀安心里便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他们仅仅是打伤了他的手腕,却差不多像是要了他半条命,身上其他地方也遭受了殴打,这导致这具太过年轻的身体完全负荷不住,他甚至失去了呼救的力气。

  可他在潜意识里依旧还记得,他被人拖进深巷里后,那个在学校里受老师喜爱的学生躲在他人为其撑起的伞下,勾着笑意看着他被几个大块头压制住,然后再被人用棒球棍硬生生地打断了这条手腕的画面。

  事情结束后,他的脸埋在泥泞里,雨水灌进了耳朵,依稀听见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轻飘飘地说出了一句:“哥,这个礼物,你还喜欢吗?”

  ——那是个怪物。

  俞冀安蓦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可我还不想死……

  俞冀安眼睫不安地颤了颤,心里冒出了这样一句呢喃。

  于是他尝试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撑起身体,却无法翻身,疼痛在他意识回笼后变得清晰且锐利起来。

  俞冀安在这一刻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求生的欲望随着大雨愈发滂沱而渐渐沉没,像是太阳的余晖湮灭于一望无际的夜色原野。

  身体像是陷入了沼泽里,窒息感传来,他挤出了一丝力气,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可是意识还是不可挽救般再次模糊起来。

  待到眼皮即将阖起的刹那,俞冀安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清亮的孩提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一声声“哥哥”在俞冀安听来,比天际惊雷还要彻耳。

  沼泽里忽然被人破开了罅隙,俞冀安在昏迷之前感受到了温暖和柔软的触感,一个小团子似乎正在拼命地抱紧他。

  ——然后又一声“哥哥”伴随着泣音,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耳朵和胸膛。

  俞冀安最后在大汗淋漓中醒来。

  入目的是他被照明灯砸中后住进的、那所医院里病房的纯白景色。

  是因为睡前想到了杜家,所以才梦到了当年的事情吗?

  俞冀安眉眼蹙起,却紧接着发现天已经亮了——邢望昨晚离开后一直没回来过。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俞冀安忍着头部传来的晕眩感下了床,准备向楚勤问问邢望和剧组那边的情况,然后洗漱一下。

  期间护士推门进来过,有些讶异他醒得那么早,俞冀安却表示他今天想出去走走,一直待在病房里未免让人感觉有些太过疲惫倦怠了。

  所以等他给邢望和楚勤发完消息,然后简单洗漱完之后,他打开了病房门。

  但是在那一刹那,离开了VIP病房高级隔音效果的庇护之后,几声嘈杂又刺耳的声音迅速钻进了俞冀安的耳朵里。

  ——一个女人的哭嚎声在其中听起来极为清晰,也让俞冀安感觉有些熟悉。

  许是因为噪音来源之处的场面越发混乱,导致那些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致使其他病房的患者家属们打开了门,其中有一个性情比较直率,直接叫住了过往的医护人们,责问他们为什么大清早的,医院里边会这般喧哗。

  护士充满歉意地朝他解释,许是因为资历较浅,着急之下竟然不小心泄露了其他病患的信息。

  众人这才知道,今天早上这层楼之所以会那般吵闹,是因为有一个病患在凌晨期间去世了,家属得知了情况接受不了,所以情绪崩溃开始哭闹起来。

  “那也不能由着她吵吵嚷嚷啊,我爸昨天刚做完手术,正是需要休息的时间,她是患者家属需要体谅,我们就不用了吗?”

  眼见小护士就要招架不住那男人的质问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医生走了过来,给小护士解了围,他对那男人说了几句话,让那男人脸色好了些,也收了话头,最后回了病房里。

  末了那医生又安慰了小护士两句,最后便步履匆匆像是要即将离开了。

  男医生路过俞冀安病房门口的时候,俞冀安便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竟然还算是熟人。

  神色说不上很好的鹿晟显然也认出了站在门口的俞冀安,不过两人并没有寒暄,只是颔首示意了一下,这位医生便匆忙而过了。

  俞冀安则在看见鹿晟的那一刻,明白他方才在心里生出的臆测已经得到一半证实了。

  其实在他刚发现自己是住进了这家医院的时候,他便记起了鹿文雨的哥哥鹿晟也刚好是在这家医院工作的事情。

  当初他还是在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了鹿晟是杜懋的主治医生——至于杜懋早在很久之前就入住这个医院了。

  而且貌似刚好和他是同一层楼,因为只有这几层是VIP病房,杜嘉临在这方面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父亲,至少在表面上不会。

  那么结合他刚刚听到的消息……俞冀安不由推测出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难道杜懋去世了?

  生出这个想法后,俞冀安便也猜到他刚刚听到的那些哭嚎声是出自谁之口了。

  而上天像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不远处的一间病房里蓦然跑出了一个仪容不整的妇人。

  俞冀安下意识想要避开,倒也不是恐惧,而是因为麻烦。

  病房门关上的时候,俞冀安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久远的回忆。

  那份回忆来源于不久前楚勤和他提起过的那位“母亲”——闫馨,不过在他带着打着石膏的左手手腕跑到她跟前,诉说杜嘉临的恶行无果后,他便很难再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了。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闫馨失望地看着他,对他的诉说毫不动容,反而怪罪似地说出了一句:“冀安,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用那么出格的手段,来栽赃你弟弟。”

  他当时听完闫馨这句话后感觉很是震惊,那个时候他以为,只是闫馨不相信他,后来他才知道,闫馨从来都知道杜嘉临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是不愿意替他出面而已。

  何况闫馨明白,他的这条手腕于他而言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他因为那次的伤,失去了继续演奏小提琴的能力。

  而且“栽赃”和“弟弟”这两个词更是激怒了他,致使他不再想说任何话,反驳了一句“杜嘉临不是我弟弟。”后直接离开了杜家。

  他只有一个弟弟,那个弟弟会在看见他的伤之后着急得差点哭出声,现在也许正在家里抱着药箱等着他。

  ——俞冀安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还有家,有会珍视自己的家人,他没必要来闫馨这里寻求爱。

  俞冀安想到这里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邢望给他回了消息,大致意思是说让他再睡会儿,醒来后刚好可以吃到慧姨特意为他做的早餐。

  看完这条消息后,俞冀安脸上原本有些凝重的神色变得温和起来,他刚想收起手机,却见楚勤打了电话过来。

  “boss,付霖已经落网了,他供出了杜嘉临,但是警方在通知我之前先通知了小少爷,小少爷昨晚就去警局了。”

  楚勤略显急促的声音显示出了他心底的慌乱,众人皆知楚特助性格稳重,很少出错,然而这一次,就连楚勤自己都明白,他失职了。

  楚勤正等着俞冀安的责备,却听自己的上司仍旧四平八稳地开口对他说:“先去警局了解情况,杜氏旗下违法犯罪的相关证据,也可以按照之前的计划交给警方了。”

  从容不迫地嘱咐完下属,挂断电话后,俞冀安却没有立刻动作,他微微失神着攥紧了手机,目光晦暗不明,显然不如他方才说话时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邢望去警局了——那也将见到付霖了吧,付霖既然已经供出了杜嘉临,那么他会见到杜嘉临吗?

  还有那些他刻意想要隐藏起来的往事,邢望会知道吗?知道之后会不会责怪他的隐瞒?还是会认为是他不够信任所以没有全部告知于他……

  俞冀安脑海中忽然冒出了层出不穷的问题,他很少出现这样心境接近“忐忑”的情况,显得有些反常起来。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邢望到达医院的时间比他估算的时间要更早一些,所以俞冀安百转千回的心思便很快在见到邢望的那一刹那,变回了足以抚慰人心的平静湖泊的模样。

  脚步声停在了俞冀安的病房门口,邢望一手提着早餐,一手抬起准备敲门,动作间,他垂下目光调整了下情绪和神态,这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于是俞冀安在门被打开后,看到的就是一个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的、会在他面前放松微笑着的邢望。

  至于他自己则还躺在床上,像是乖乖听了邢望的话,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从他捏着书脊的手来看,他现在的状态很松懈,在看到邢望后,他便露出了一贯的温和表情。

  邢望扬唇喊了俞冀安一声“哥”,在道过早安后,他手里的早餐也顺势放在了病房内的小桌子上,然后他一边躬身解着慧姨包装好的袋子,一边和他哥说:“慧姨一直在念叨你,但是我怕她太担心,所以就没有带着她一起过来了。”

  俞冀安理解邢望的做法,宽慰了一声:“等会我和慧姨打个电话,让她放宽心,今天我也问过医生了,再留院观察两天我也能出院了。”

  邢望闻言有些惊喜,眉目间本就隐藏极好的郁色也就在瞬间一扫而光了。

  俞冀安心里却还记挂着楚勤方才的话——小少爷昨晚就去警局了。

  他早该猜到的,邢望离开了那么久,想必不是去处理了一件简单的事情,只是踌躇间,还没等他出声提起,邢望却自然而然地和他说了实情:“哥,我和经纪人说明我们的关系了。”

  看着俞冀安,邢望补充了一句:——恋爱关系。”

  俞冀安先是怔愣了半晌,心神一松,发自内心地笑了:“这样也好。”

  先和经纪人坦白,日后公开时,公司的公关要好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这其实也是两人之前商量好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好时机,如今邢望对吕素琴交代了,倒也解决了两人的一桩心事。

  只是不到片刻,邢望又跟俞冀安说起了另外一件事:“然后,堂哥又来联系我了,我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得回邢家一趟。”

  “我尊重你的决定。”俞冀安像是早有准备,于是他又问道:“那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邢望思忖了一下,便答道:“几天之后吧。”

  他看着神色微白的俞冀安,记忆里时不时出现昨晚在警局看到的画面。

  白炽灯好像冰冷至极,只因为他看着前不久还意气风发的杜家公子坐在他面前,嚣张又病态地说出了一句话——

  “你看起来好像很意外?但是相信我,等一下你会更加吃惊。”

  杜嘉临眼底泛着红血丝,神态和两人初见之时截然不同,他戏耍猎物般对着邢望笑道:“俞冀安也真是心大,他在你面前是不是特别无私奉献的样子?你是不是还在为此暗自窃喜?可惜啊……你说,即使是圣人,也很难对仇家的孩子动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