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收到钟远岫消息时是在翌日下午。

  彼时他刚和经纪人女士视频完,吕素琴因为急事回了晔城,又恰好他在《观岁时》的戏份已经杀青了,所以需要跟他商讨一下后面的工作。

  邢望对吕素琴说:“我愿意在演艺圈发展下去,但是希望能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往上走,我很清楚我的演技仍有些青涩,所以不求咖位与热度,只希望能在剧组里和前辈们讨教学习。”

  于是吕素琴给出的建议是保持《观岁时》的风格,给他推荐了一部古装正剧,“虽然是个配角,胜在人设讨喜,剧组目前热度不高,因为都是老戏骨参演,所以这个角色要去试镜争取。”

  看来这是目前以经纪人女士的人脉所能接触到的最符合邢望要求的角色。

  但是邢望并没有答应,他终于记起了一件被他遗忘在脑后的事:“吕姐,钟导来找我接《观岁时》之前,还给我推荐了一个小提琴家的角色,我想确定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决定。”

  那边的吕素琴应该正坐在静止的车内,车窗外的风景没有移动,却偶尔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看样子是临时找了个密闭的空间完成工作,“小提琴家?方便知道导演是谁吗?”

  “我记得钟导提过一次。”邢望翻着和钟远岫的聊天记录,对方刚好来了新消息,他的目光一凝,没有立刻回复钟远岫,反而先回了吕素琴:“导演姓范,没有提名字,不过钟导好像跟编剧更熟,编剧叫江莼。”

  “范?难道是范威?”

  经纪人女士沉吟了片刻,然后和邢望说道:“江莼这个名字有些耳生,倒是你说的导演我大抵清楚是谁了。”

  “即便是钟导推荐的剧本,我也不建议你接下来。”经纪人女士的表情有些凝重,“如果真的是范威,那么这个项目大概是要黄的,他近日出了大问题,只不过业内还没有传开来。”

  “我知道了。”邢望目光微敛,“那这件事我再考虑一下,吕姐,你先去忙吧。”

  两人挂了视频,吕素琴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对着旁边的建筑看了半晌,打开了车门。

  高跟鞋踩在医院整洁干净甚至有些反光的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吕素琴和忙碌的医护们擦肩而过,最后停在了一间病房门前。

  打开病房门,入目的只有一张病床,而那病床上现今只有凌乱的被褥,该躺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

  吕素琴双目微睁,连忙走了进去,扭头往VIP病房的单独淋浴间一看,看见反锁的门时松了一口气。

  门锁微动,里面的人走了出来,穿着奉仁医院的病服,身形高挑却单薄,虽然消瘦了许多,面容却依然俊逸,只在剑眉星目间堆着暗淡的病气与愁绪。

  “吕姐。”见到吕素琴,男人露出了一丝浅笑,“你怎么来了?”

  吕素琴罕见地动了怒,说话并不客气:“要不是小纪和我说你前晚差点没能熬过来,你以为我会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

  看见对方说着这话却难掩失神的模样,吕素琴终于像是不忍心起来,开始劝道:“看在我们合作了那么多年的份上,寒森,你听姐一句,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好不好?”

  青竹镇,邢望垂头盯着钟远岫发过来的消息,抿唇不语。

  可能是发现他没有回复,对方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邢望接通,喊了一声:“钟导。”

  “邢望,看到我消息了吗?”钟远岫的声音难掩歉意,“抱歉,我之前和你说的那部电影已经定下演员了。”

  “这件事我也是刚知道。”钟远岫说话很急,似乎还在剧组,背景声音嘈杂,“真的很抱歉,我也没想到那边会那么唐突,都没有提前知会我一声,这样……我的朋友手上还有几个本子,到时候给你看一下?”

  “没关系,钟导。”邢望方才手里还拿着笔,而今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复按下自动中性笔的帽子,并没有直接拒绝钟远岫的补偿,“可以问下是什么类型的剧吗?”

  “大部分是古装,也有一些……”

  电话那边似乎有人在叫钟导,于是邢望从善如流地跟对方说道:“钟导,你先忙,这事儿等有空了我们再聊。”

  匆匆挂了电话,邢望维持着放下手机的动作不变。

  虽然嘴上说的没关系,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介意的,只是一想到钟远岫也没和他保证过什么,邢望也就释怀了。

  笃笃笃——

  有人敲了房门,邢望站起身,一打开门就看见晨晨手里抱着一个长筒状的黑色袋子,粲然笑着对他说:“哥哥!外面风好大!和晨晨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

  邢望被小孩儿天真无邪的笑容感染,将那跟对方差不多高的黑色袋子接了过来,答出一个字:“好”。

  草长莺飞的时节,春日正好,东风和煦,镇上放风筝的人还不少,大抵是被剧组之前拍摄的那出清明放纸鸢的戏份引出了兴头。

  找到一处空旷、没有电线遮挡,又有风的地方并不难,只是邢望有些诧异这里离剧组很近。

  这是一处小广场,右靠着小镇的路,下边就是田野,镇上今年引进了经济作物,所以田野今年没有继续种水稻,初春时上面光秃秃的,都是割完稻谷后剩下的短短的稻秆,现今开着大片紫云英,颜色烂漫美好。

  邢望先替晨晨将风筝放起,那风筝是经典的燕子样式的,见风筝稳定地飘在天上,才将风筝线的线辘交到了小孩儿手里,发现小孩不至于被风筝拉走,他才松了手。

  小镇的天空一碧如洗,山间草木翠绿,田野一地紫色琉璃,是非常令人养眼的景致,身旁晨晨放着风筝,哈哈笑着,邢望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只是很快的,他捕捉到了两道眼熟的身影——

  容貌出众的男人身旁跟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士。

  一贯冷漠沉静的人现在放松着眉眼,即便离着稍远的距离,邢望也绝不会认错,那是俞冀安。

  而另一位和颜悦色的女士,穿着温柔的藕荷色棉裙,不正是他先前在诊所看见的那位韩医师吗?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不对,先前在诊所就医的时候俞冀安陪着他,那时候应该就认识了——那为什么他们看上去关系那么熟稔?

  他今早起来得稍晚,听见外婆说兄长有事先出门了便没有放在心上,所以……

  邢望凝视的时间有些久了,于是他和俞冀安的目光遥遥对上了,只那一瞬,他仓皇地将目光移开,从看见俞冀安和人并肩而行开始,邢望平静的心湖被人砸出了莫大的水花,他本不应如此,只是那二人俊男倩女,言笑晏晏,看上去还如此相配——他竟然觉得他们很相配。

  邢望为这个想法感到荒谬,他忍耐不住心跳如鼓的震响,将目光移到身边的晨晨身上,却见变故陡生——小孩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了广场边缘,眼见就要掉下去了。

  来不及再想什么,邢望立马跑了过去,一手将小孩儿抱在怀里,却没控制好平衡,往田野里跌去,他急忙拿手撑了一下,一片锐利的痛感从掌心传来。

  小孩惊慌失措扭地过头对着邢望,手里的线辘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只泫然欲泣地喊着:“哥哥!”

  “哥哥没事。”邢望勉强扬起笑容,将小孩抱着,安慰道:“晨晨别哭,有没有摔到哪里?”

  晨晨忍住哭叫,焦急地看着邢望:“晨晨没事,可是哥哥……”

  邢望让小孩儿站好,自己从紫云英的包围中缓缓站起,将手藏到身后,轻声说着:“好了好了,没事的,晨晨别哭。”

  好不容易安慰好小孩儿,邢望却听见了兄长的声音:“手给我看看。”

  邢望讶异转身,便见俞冀安锁着眉将他虚攥着拳的左手收进了掌心,轻着动作将手掌打开,这只一贯执琴的手里躺着一条血痕,沾着泥泞和草屑,模样狰狞。

  身后跟着来的韩医师蹲下身,查看着晨晨的情况,小孩儿认识这位医师,之前更是诊所的常客,虽然打针有些疼,但是医师姐姐人很好,所以便抿着唇浅浅笑了。

  邢望的情况却不太好,兄长的手掌很烫,锁着眉一脸严肃的样子,手里的烫意从指尖传到了心尖,连溢出血的伤口处都发着麻意。

  他知道伤口是怎么来的,田野里开着大片紫云英,暗藏的秸秆切口尖锐且没有完全腐化,方才没有注意便擦伤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说这是小事,儿时跟着人家玩,也不是没有擦伤过,却听旁边的韩医师先开了口:“看这样子,要去我的诊所包扎一下吗?”

  邢望抬起头,便听兄长朝着韩医师回了一句:“不用了,诊所离得远些,我们家有医药箱,我先带他回去,钟导的剧组就在那里,沿着那条路走进去就到了。”

  见两人字里行间关系确实熟稔,邢望的身体好似僵住了,连此刻在田野间撒欢的日光都变得料峭。

  远处没有了束缚的风筝晃晃悠悠地在天空打了个转,因为风停了,便颓靡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