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苦昼短【完结】>第64章

  1.

  入了秋。小雨。

  医院管锌进进出出很多回了,不觉得陌生,现在甚至开始有喜欢的感觉,药剂,消毒水,酒精这些混合后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抵抗的,是还有力气抵抗的,哪怕只是躺在病床上。

  今天例外,不躺。管铱开学第一天。

  靖岳开车,管锌的目光在他身上悄然流眄( miǎn),正看得出神大脑放空之时靖岳腾出一只手来牵他,他不做逃兵,觉得温馨,目光也随身体轻微颤动。他想--要是这条路没有终点就好了。

  可这一条路是通向骨灰楼。

  是的,管锌并没有要去学校见管铱,而是去见管钿。转眼间,已经七年了,管铱生活得很好,日后也会继续这么生活下去,但这些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七年了他也无法直面亏欠,管铱越大他越惴惴不安。他后来所做也并非为了替管碌悔过地去弥补管钿,他只是为了贡献自己。如果可以,他宁愿管钿从未遭受过这般非人的蚕食。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不愿意父债子偿,所以上天才要如此惩戒他。

  短时间的站立已经觉得疲累,旁边有人经过,恰好相撞,管锌下意识地抬手挡自己,只是刚一抬起来手就被什么裹住了,他确认是被裹住了,连他的脉搏都裹住,他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了好几秒。

  是靖岳。靖岳怕他晕倒,上去扶他,耽于旁边还有别的人也在祭奠,管锌将靖岳的手从腰间挪开,眼神亦给予暗示。

  靖岳这一瞬心里不痛快,隐藏不住也不想隐藏,都到了这时候了,就连搭一下碰一下也要避开吗?!

  但也还是遂了管锌的愿,只在旁侧跟着,不说话,就是上车后关门的声音大了点。仅此而已。

  回程雨下大了,雨刮器没停过,和车前窗的摩擦好像没上油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呀呀吱吱的声音,尽管和雨滴击打车窗的声音混淆后显得没那么刺耳,谱成和谐的安眠曲。

  管锌睡去。

  醒来时已经停好车,外面还下着雨。管锌说他想在车里坐一会儿,靖岳陪着他。

  管锌调侃他,“靖老师不生气了?”

  靖岳看着管锌,看到他面部厚重的苍白,疾病盘踞在他身体里太长时间,单单只是呼吸都有沉重的分量,管锌感觉得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和受阻的频率,每次经过都像穿过雷区。身体至今还不至于干瘪或许是因为一瓶瓶一罐罐的药剂源源不断地从静脉打进去,然后用这样残喘的躯体去消解一片片一粒粒的药丸……

  他生命的阈值已经接近极限。

  靖岳的声音发抖,“哪那么多气生。”

  他在此刻仿佛看到管锌在消逝,离他越来越远,可管锌的眼神却很镇定,感觉只是去某一个地方,就像他们去贵州,去新疆,去西藏那样,都还是会回来的。他心里默念--还会回来的。他看见管锌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穿越了时空和人世间拥挤的人群,过滤了其它多余的嘈杂的声音,只到他那里,直直的到他那里。别无他物。

  骤然落泪,用尽全力地抱着管锌,静默地哭泣。

  雨势滂霈(pāng pèi)草木蓁莽(zhēn mǎng),管锌遥遥将手举起做出手贴在已经朦胧的车窗上的姿势,只一会儿,手指又缓缓拢紧放在靖岳的后背,心里暗叹或许时候不对,觉得如果那一日也下了这样潺潺的雨就好了,所有的痛苦都随之而落幕不至于现如今还忆得起那时自己眸光里的苍白无力的落寞;不至于铭心刻骨地伴随他生生世世不得终了;不至于浮厝桑行,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1。

  的确时候不对,秋天想结出硕果累累,夏天却不甘心,将储备的最后热量全部释放,无心灼烧,却还是燎了人心。上天像是势要遵循成佛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那样。硬要。

  3.

  雨终于小了,小得仿佛只是上天徐徐放下屠刀,轻声呢喃--立地成佛了。

  4.

  步履沉重,拖沓,索性蹲下来。离那张病床就只有几步距离,却好像怎么也迈不过去。

  靖岳转过身上前去把他揪起来,哑着声却露着狠,“蔡徵超,你赶回来就是为了在这里蹲着不动吗?”

  在蔡徵超收到靖岳的讯息时就已经着手回国,但因为跟随的是组织,而不是个人自由行,他必须要把手上的事情交接到位,确保经由他手的每一个病患都安全,稳妥,加上转机有需要过境签的目的地,办理签证也需要时间,这么一折腾,竟然消耗掉将近一个季度的时间。

  落地直奔医院,衣衫上都是尘埃的锈迹,面庞又因交织的情绪而胀红也反射出恐惧,这种恐惧亦无处宣泄,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很重的拳头落在靖岳身上。靖岳没有躲,受着。

  过了好久他才听见蔡徵超跟他说,“靖岳,你答应要照顾好他的。”

  靖岳沉默下来。是啊,他答应的,却没有做到。终究是没有做到。

  蔡徵超缓慢地走过去,他不需要看检测报告,仅凭经验也知道管锌当下的情况已经不能用“不太乐观”这样的词形容。审判已经下达,管锌只是在等那一刻而已。

  他猛地觉得心跳得很快,快到能随着呼吸涌出来,他转过头跟靖岳说话,“我去阳台抽根烟。”

  他需要一个令自己平复下来的方式。

  蔡徵超点了烟,问,“其他人呢?”

  靖岳走过去病床边,握管锌的手,轻轻地捏,他说,“他不想被观摩死亡。”

  一个在玻璃门外,一个在玻璃门内,就这样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蔡徵超抽完烟重新回到病房。

  “抱歉。”蔡徵超站在靖岳的对面,旁边是动态心电图仪,走势清晰,“我不应该动手。”

  靖岳像是不接受道歉那样还揶揄的意味儿,“动都动了。”

  蔡徵超失笑,也看着管锌,“就别告诉他了,醒来该怪我鲁莽了。”

  “怎么?”靖岳抬头,问他,“敢做不敢当啊?”

  蔡徵超“嗯”了一声,只这一声,然后背过身去。

  5.

  睁眼的动作很轻缓,也需要用力,靖岳在工作,仍然察觉,放下笔,立刻去亲吻关系的眼睛,管锌笑,弧度微薄。

  靖岳说,“蔡徵超来过了,晚点儿会再来的。”

  管锌眨了一下眼睛。

  靖岳说,“我在翻译这本医书,进度很慢,要确保准确性。”

  他把医书拿起来给管锌看--离开西藏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并不多,这本藏医书算一样。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原本是有半张纸的空白的,现在却写了两行英文,但这并非靖岳所写。

  靖岳说,“等你好起来,亲口跟我说。”

  管锌还是眨一下眼睛,艰难地用气声说话,靖岳把耳朵送过去,仔仔细细听。

  靖岳说,“不是你说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他的眼神里有戴面具的质问。

  管锌还在说话,每一个音节都用尽了力气,说不全,但靖岳猜得到。

  他说,“好。”

  靖岳把那本藏医书放下,也没有打开其他任何书,那些诗句就一直在他脑子里,任何时候他都可以说与管锌听。

  --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

  I offer you my ancestors, my dead men, the ghosts that living men have honoured in marble:

  my father’s father killed in the frontier ofBuenos Aires, two bullets through his lungs, bearded and dead, wrapped by his soldiers in the hide of a cow;

  my mother’s grandfather -just twentyfour- heading a charge of three hundred men in Perú, now ghosts on vanished horses.

  I offer you whatever insight my books may hold,whatever manliness or humour my life.

  I offer you the loyalty of a man who has never been loyal.

  I offer you that kernel of myself that I have saved somehow -the central heart that deals not in words, traffics not with dreams and is untouched by time, by joy, by adversities.

  I offer you the memory of a yellow rose seen at sunset, years before you were born.

  I offer you explanationsof yourself, theories about yourself, authentic and surprising news of yourself.

  I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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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

  在布宜偌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两颗子弹穿了他的胸膛。蓄着胡子的他死去了,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

  我母亲的祖父——时年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名士兵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

  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想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2

  6.

  管锌手臂有轻微的动作,靖岳立马握住,放在唇边一点一点儿地啄着,眼泪随地心引力滑落,靖岳没有伸手去抹,管锌的手指在他脸上颤颤巍巍地浮着,靖岳含住,声泪俱下。

  “轮到你念给我听了。”不舍得松手,“管锌,管锌。”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像是砸下来的一样,“你还没有对我说情话,我不允许你欠着。我不允许。”

  管锌的眼皮沉重,身体却很轻,他已没有支撑他说话的体力,于是用尽全部力量去笑。

  只能笑。

  他们说好的,不能让记忆蒙尘。

  【作者有话说】

  1.王阳明

  2.JorgeLuis Borges(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王永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