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苦昼短【完结】>第65章

  1.

  这三十日来靖岳只出门两次。

  2.

  第一次是简单的仪式完成后独自与蔡徵超见了一面,在那个他曾经和管锌相对而坐的咖啡馆,连座位都一致。

  咖啡蔡徵超一口没喝,手里捏着烟盒转了好半天,他看着靖岳手腕上的东西,然后迅速躲开眼神,他不再折磨手中的烟盒,双手用力交叉相握,以此来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一天,生理性反胃,喝已经融着溶化的冰块儿的美式压制。苦涩在涌动。

  蔡徵超与靖岳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蔡徵超不打算再停留于此,这座小城早已不是他的港湾,所以决心回归组织,继续做游医,不全是因为家里的关系,蔡徵超是独生,跑得远,父母年岁又往上攀登,尽管那些不理解并没有得到太大改善但怒性有所缓降。但全球241个国家和地区,他能贡献自己的定然不止新川。

  管锌的生命停留在了那一天,但他与靖岳的情感并没有按下暂停键,甚至越发馥郁,日益都能重现出往日的薄物细故来。汨汨不绝。

  分别之时蔡徵超告诉靖岳他的航班班次,他并没有想要靖岳去送机,他也知道靖岳不会去,但他还是想要告诉他,像是完成某一种使命。

  走出咖啡厅,蔡徵超点烟,问靖岳,“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从管锌被死神宣判起他就多次接收到,靖驰牧问,孙天明问,关医生问,现在连蔡徵超也问,他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他心里亦有答案,但就是不肯告知任何人。

  靖岳看着蔡徵超深且大口地吸烟,只是回他说,“别抽太多。”

  3.

  靖岳没有什么打算,一切跟着心走,完成答应管锌以及想要和管锌一起完成的事。

  4.

  不出门,一直伏案,坚持要完成那本藏医书的翻译工作。脑子不够清醒的时候去院子里捣鼓容莉留下的花花草草,或者接过容茉手中的家务,并不敷衍,是那种玻璃擦得一层不染地板能反光,就连白色的有凹凸纹的木质柜也没有灰尘的蓄积的不敷衍,又或者给学围棋的管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抹干净棋子儿。

  看起来很着力地在生活。

  看起来。

  容茉并没有阻止靖岳如此,她太知道这样的痛楚,哪吒之于敖丙的抽筋扒皮。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靖岳,什么都不说。

  在他在院子里摆弄花草的时候会想起管锌,花草会随四季更迭盛开凋零,可管锌不在了。

  在他极力摩擦屋子里的地板或者柜子时会想起管锌,它们会长久地存在在这里,可管锌不在了。

  在他细致地清洗每一个棋子儿时会想起管锌,它们会错落排布在棋盘,形成一个又一个待棋手攻克的困局,可管锌不在了。

  那个让他对明天有期待的人终究是消失在了他的明天里。

  5.

  靖岳总是不允许自己想起那一天,太残忍了。

  动态心电图仪上只有一根线在走,发出尖厉的响声,聒耳,如同扎在耳朵上那样,医生护士都冲进来,他们在为管锌做一系列徒劳的挽留的动作,附带交流,但靖岳根本看不清,也听不见,他觉得胸腔里有浓烈的冲鼻的难受,感觉硫酸倒灌要把他腐蚀,再不爆发出来他就要烂掉,就要被捣弄得稀碎,可他在这一刻反而声嘶力竭不起来,喉咙里犹似堵着淤泥,双膝无力,跪下去,眼白充血。

  二十一点三十六分。生命失去动力。

  霎时间,四野极静,阒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被抑制。

  神明的秤砣并没有偏向管锌那一方,他的一生从始至终也并不得痛快,一直处在不可逃离,不可置身事外的旋涡。

  拒绝医生的搀扶,因毁灭性的激荡后久久无法平息神经性麻痹以至于靖岳抬手都艰难,抚摸管锌的脸,感觉得到热能,管锌还是暖的,还没有完全抛下他,产生幻觉--不在医院,而是管锌往贵州的山里行的那一趟,还有那柚子树下的两声低唤。

  曾在贵州时村长就嘱咐他说不要随便去田地里,会有蚂蟥,它们生命力顽强,晒干了用水一冲全是小蚂蟥。彼时靖岳并未遭受这样顽固生物的侵袭,无法具象化管锌口中的被强行吸附被腭齿豁开三角形破口,吸血的同时涎腺分泌有抗凝作用的水蛭素,再同时还能分泌出一种使血管扩张的组胺样物质,因而可使伤口流血不止及产生皮疹,伴随瘙痒,严重者会生起鼓包,疼痛。如今有类同的感觉,靖岳根本赶不走身体里的化脓的悲怆,它们就像蚂蟥一样,野心勃勃,极有劲道,有吸附力,无孔不入地侵蚀他,在他的血肉之间逡巡,横行,令他浑浊,模糊,身体囤着大量的毒素,积攒起众多的伤口和厚厚的伤疤。此起彼伏。

  继而产生幻听。

  --阿靖,你以后不能把我的骨灰放在骨灰楼,也不能把我扬在风里,你要把我戴在身上,这样,你去哪里,我就能去哪里。

  --阿靖,我要你自由如风懒散如沙。

  --阿靖,我想陪着你。我想,以后也都能陪着你

  身体完全不受控,不知道是何物在统御自身,他只是不停地颤动,抚摸的手向下,停留在心脏的位置,它,真的没有动静了。

  生生剥离。

  靖岳的气息同样微弱,仿佛灵魂都要休克,“管锌......”

  他的光曾经那么汹涌地照进他的宇宙,连骨缝儿都照顾到,现在却轻飘飘得如山间流云雾霭从字里行间溜走。

  他,

  和他,

  没有来日方长了。

  6.

  夜,注定很漫长,仍旧感觉孤独,失眠让靖岳连梦到他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更勤力工作,清冷的月光照拂着每一个英文字母,一行,一页,一本。

  最后一个圆点落下的时候,靖岳以为自己会觉得轻松--哪怕只一点儿,但没有,沉痛,铺天盖地,耗心耗力的沉痛,他只是嘿(mò)然地望着最后一页的两行英文,随后手肘磕在膝盖上,头也埋下去--其实靖岳很讨厌这个姿势,龟缩着,没有丝毫自卫抵抗的意思,但他用这样的姿势度过了从管锌离开后至今的每一个夜晚,这个他讨厌的姿势竟然成了他没有寄托的日子里最有安全感的归属。真是滑稽。

  腕间的饰物随他的脉搏在跳动,像赞歌,或者挽歌。

  他记着管锌的话,并未将全部骨灰奉在祭奠塔,而是经由特殊材质保护,做成外观工艺化的饰品,锁在了靖岳的腕间。无论将去向哪里靖岳都不会是独行,千万里,他都跟随着他。

  内心的声音闷得慌。任凭万蚁蚀骨。

  --管锌,你到底还是没有念给我听。

  7.

  藏医书的翻译工作已经完成,投递,这是尊崇内心秩序,所以并不在乎结果。

  8.

  第二次出门已经打包好行囊。

  并不是毫无计划。

  靖岳不知道刘川峰从哪里得知管锌离世的消息--或许因为谷妤,但这只是他的猜想--收到刘川峰寄来的精致的转经筒一枚,附一张经过修葺和扩建的学校的照片,背后没有文字。收件地址还写在他曾经和管锌租住处,想来,刘川峰查阅过去图书寄运的地址也花了不少力气--没有电子存档又过去了这么久。当然,也收到热烈的邀请。得益于媒体的发达,对于那个地方靖岳已在网络上有了优质的体验,短期内,他也没有想要再回到那里的欲愿。婉拒。

  倒是对阿那尔邮件中那个处在俄罗斯西南部的城市有所兴趣,决定前往。阿那尔并不知道管锌的事,回复的邮件中不乏提及管锌,对两人的前往有浓重的祈盼。靖岳没有在邮件中阐明。会一目了然的。

  管铱追出来,她不像更年幼时叫靖岳“大哥哥”或者“哥哥”,而是叫他的名字。

  靖岳回过身去,放下行李,张开怀抱给她,管铱冲过去扑在怀抱中。

  因为埋着整个头,说话瓮声瓮气,“你还会回来吗?”

  心一扯,像冲击钻打在里面。

  不拿容茉作比较,只说靖岳自己,他以他能接受的,能承载的,或者因着不能而变得极端的方式去过渡艰难的每一段时期,消化上天赠送的每一个负赘,甚觉自己已然在水深火热之中,又基于总认为有容茉在,所以多次忽略了管铱幼小的心灵上亦添有好几道裂痕。

  或许以后的某个时刻她还会知道管钿,管碌,施胭,或许永远也不会,以后的事说不准,只道这个当下,她的痛楚并不未几,或许因其年幼而不懂得稀释反而更加锈迹斑斑。黎根,刘归,容茉,管锌。1

  靖岳紧紧地抱着管铱,声音沉重,音调却软了下去,“当然会。”

  有誓言那样的决然,入木三分的力度。

  管铱伸出小拇指来,“拉钩。”靖岳配合她,她又翘起大拇指,“盖章。”靖岳还是配合她,她说,“我会好好练习围棋,拿第一名。”

  “好。”靖岳揉管铱的头发,听见管铱说,“我们会等你。”

  我们。

  恍如回到那一日,他和管锌带着管铱回来后又离开,容茉同样站在二楼那个位置,只是如今他的身边少了管锌,而她的身边多了靖驰牧。

  9.

  他还是走,藏医书的最后一半页戴在身上。

  10.

  Addiction,is the sexual pleasure of patients with depression , I have never been tired of loving you all my poor life.

  (沉溺,是抑郁症患者的性爱,我穷极一生都未有因爱你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