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靖岳拉着管锌的手没松开,沿着巷子走,也没想过会否遇到相熟的人,他问管锌,“石头落地了?”大拇指还摩挲着,管锌回应“嗯”,他顿足,望向靖岳的眼神里有说不清的情绪,略微带了些惆怅,没牵的那只手拧着背带,包里背了管钿的骨灰,思忖酝酿话语,到嘴边也不知道是不是急转弯,“靖老师,谢谢你。”

  靖岳逗他,肆无忌惮,凑近了点:“只是谢谢?”

  管锌捏紧了背包的背带。

  “换个词儿。”

  说玩笑话也不是,但没太多期待,管锌向来腼腆,骚话甚少,情话也不多,偏巧巧这一刻把这一句接了,他答“好”,叹一口气随后抱住靖岳。

  “我爱你。我,爱,你,靖,岳。”顿挫又显得字字珠玑,在交错光影的巷子里这三个字极其浪漫,注射器的功效,缓慢,有力,推进了靖岳的心脏,复苏。

  那三个字,不难。

  靖岳有些惊诧,不,不是有些,是很。

  他回搂住人,生怕这几个字从俩人身体的缝隙溜走,近得紧,感知相互的心跳,他想引用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想对揽住的人说--我可以抵制一切,除了你。但没有,唯恐引用显得不够虔诚,所以靖岳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吻着管锌的发,顺至耳垂。

  他说,“管锌,我的石头也落了地。”

  悬空的,漂泊的无力感停摆了。

  从前从前,那些年,像埔山的风经久不息,吹得人摇摇欲坠,总算握住了风筝线,扥在手里,扎实。他们还是会分开不同的院校,不同的专业,不同的环境,可他们相爱,空白了追逐便是相知相惜,去揭开往昔也清晰得可怕,原来伤痛可以那么伤,斗转星移不过外部变迁,疮疤撕开用双氧水冲洗,俩人都疼。

  疼生爱。

  2.

  彼时在贵州的山沟小土房子里,管锌也说过这样的话,靖岳信,却不带色彩,那晚他听着虫鸣啜吻,相互抚慰,炽热发烫,兜不住本能的渴/望,再如火如荼些许怕是能跨过那一步,但即便如此,那三个字也没有它本来的圣洁。

  管锌问,“你存疑?”

  靖岳答,“你得允许我存疑。”

  他没得辩驳,只好说,“嗯。”

  靖岳吻他,让他写“借条”,“以后再补给我。”

  管锌签字画押,“好!”

  停下来后他们偎得严实,管锌说要补便记着,如今管锌补了,只是地点选得唐突。

  情感升腾至此,他突然就想说了,切实,真情,蓄意。

  靖岳不再存疑,只想它不从指缝中溜走,不从任何缝隙溜走。

  往后拉时间线,他会在诗歌里找到共鸣--一直担心此生不够诚恳,手握钥匙却进错了门1。

  靖岳庆幸,他没走错房没开错门,管锌找到了自己,自己也找到了管锌。

  小巷子的温存过于舒适,还做说书人,还忆,能拉得更远更远。从第一眼,第一面,第一次开始,举头三尺有神明,是月老。

  3.

  半年多前靖岳在山沟沟寨子里做支教,主动请缨去的,爬坡上坎泥泞小径,容茉特意嘱咐他买的劳保鞋算是立了大功。那天在电话里容茉嘱咐了很多话,添衣裤保暖,防虫蛇鼠蚁,备日用药品,也念叨几句放假不回家看看之类的牢骚话,但直到挂电话她也没说。

  没说管锌来找他过,也没说自己最后还是没忍住告诉管锌关于他的去处。

  容茉不能接受是事实,再往前推一年半,被戳破的那一日,四个人都是崩塌的,只是彼此的方向不一样,像......像翻看禁忌文学的孩子被家长抓了现行,羞耻和悖德齐头并进;像政治课上讲矛盾的含义--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包含着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统一的两个方面。

  高中三年,容茉把管锌当半个仔仔养,要不是管锌拧着最后一股劲儿就是领养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总觉得他家底不干净,他喜欢靖岳也是拖靖岳入火坑,他不能再对不起对他千万般好的家里人。

  可那时候管锌不认,靖岳彻底失措。

  容茉一辈子端正惯了,公允惯了,不是不认就代表未曾发生,法庭上不可能以此为判定标准。

  和当年管锌的别扭一样容茉也拧巴,甚至是刚说完就追悔。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转身回屋,心更拧巴,她也不知道管锌这一趟去的结局如何算好。

  4.

  管锌曾经避世一般地避,把自己当局外人剥离出靖岳的世界,总妄想这一切习以为常司空见惯,随之将他深埋。

  妄想之所以妄想。

  湮灭他的是泉水里睡着的孤独和绝望2。

  他应该早认清管锌不在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像少了一个器官,供氧不足供血不及,生命垂危苟延残喘。患得患失揪心得像这山区错盘蜿蜒的公路,绕得揸车的人都发晕想吐,他和靖岳之间这条忘川河是他亲手隔开的,如今他想抽干河里的水跌跌撞撞奔向他。却忘了问靖岳是否是等着见他不必逃离的那个靖岳。

  他也不敢想,如果不是,他要再怎么守下去这一份恣意增长的掘心自食的寂寞?仍旧是靠酒精吗?喝酒,手抖,拿不了手术刀。或者,不拿手术刀,不做医生。想着这些却没有想好见到靖岳好如何说话的好,以至于陷入顿涩。

  5.

  靖岳和一群小孩儿蹲在柚子树下,不知道在说什么。靖岳有天生的亲近感,要说融在这个环境里也不突兀,可他又熠熠闪光,不管哪一面,都让管锌倾心。

  管锌知道,至此,他脚下的路没有分岔也没有后路。

  “靖老师,我阿爸说用猪血浇柚子树,能长出红心的柚子来,真的吗?”

  问话的小孩儿沾有泥土的手蹭上了靖岳的裤腿儿,靖岳笑,他也好奇,但认知里觉得是不可能的,却又不想夺走小孩儿对父亲的信任和尊崇,只答,“靖老师也要问问老师。”

  他和小孩子们笑成一片,全然不顾蹭上了多少泥点子,管锌都出奇--洁癖怪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

  “靖岳。”

  无声无息间已走至靖岳身后,从听不见谈话到能听见谈话,靖岳浑然不觉。只是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性感、偏执又倔强。靖岳都没有回头,他震颤且惶恐,怕一回头没有人,怕一回头不是那个人,怕最后失落地怔在原地。未知和祈望相互交织成牵线木偶的线绳,轻轻一扯便牵动了他的头。

  “靖岳。”

  管锌再叫了一声,绵柔又坚韧。

  靖岳曾前未想过自己的名字竟是时隔一年半后让自己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他竭力克制身体的条件反射,生拉硬扯出笑容,这笑容不是给管锌的,是给身边小孩儿的,说,“回家好好做作业,明天上课老师检查。”

  他们大概是觉得这个大哥哥也好看,应承离去的同时又不停回望,怯生生羞答答,和此刻的靖岳背驰。

  管锌持续靠前,步伐不规则但大多细碎,一米,再近就到亲密距离的界定范围内了,靖岳退了,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一下,又很快站定,再很快转身,疾步。

  不知道是不是走得急没来及收拾,单单一件卫衣在山上并未有太大御寒之用。也或许不是,管锌心里“咯噔”一下,两下,三下,一下比一下沉得猛落得烈。跌吧,不跌到谷底怎么触底反弹呀?快跌坠到泥地里才想起来追,拔腿跟上,还声声慢地唤他名字。

  没有在平行世界,靖岳和管锌的痛苦是对等的,像孪生的异动联动,管锌疼靖岳也疼,管锌痛靖岳也痛,管锌爱靖岳也爱。管锌悔靖岳也悔,却不尽相同,管锌他悔肩不能担责的怯懦且不坦率;靖岳悔负气地将彼此越推越远,隔绝在即使是只求眺望也够不着的地带。

  靖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转身,就像听他在柚子树下唤自己的名字,比传闻中柚子树叶可以洁身祛晦气更涤荡;就像他起身看到那不分昼夜见缝插针出现在脑子里的五官清晰呈在自己面前击碎了心墙;就像不退那一步就会没骨气地想要抱上去,紧紧箍住牢牢附着。

  光影比树叶婆娑,跟在身后的人与他步伐一致步幅却大。

  对上了,亲密距离。

  管锌一颤,他仍然想不明是冻的还是惊诧的,干脆就没想,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人。

  一般高,靖岳回以的注目里多了一分怒意一分凌厉,他能看到管锌的嘴唇乌得显紫色,山上风大,他剥削自己的的怒意和凌厉,有点想拉开大衣的拉链裹住两个人。他没有。

  “管锌,你会爱上一个人两次吗?”

  靖岳没问他怎么知道这里的?怎么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为什么而来的?这一年半过得好吗?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替代我?都没有,他问话的语气带着硬撑地拽和不甘,实则安全感缺乏得畏缩。

  他看他的眼睛,灼烈,他在等明晰的答案来稀释他既往的累赘归还他独守的意义,而这个本就漫长的过程又被莫名拉长,像垂钓的黄口小儿耐不住焦急又不得已静默,以至于他还能分出些许心思来恍惚--草,怎么会不管多久后又略显唐突地重逢都还是会被他所吸引!

  管锌抬手不深不浅地摸了一下靖岳的脸,他说,“靖岳,我不会爱上同一个人两次,我一直都,只爱你。”

  明明他自己此刻才是被山风偏爱的人,却想要靖岳更暖。

  借口罢了,潜意识地就揽他。

  靖岳竟也是没躲。

  时间似是回到了初三那年,靖岳替管锌被烟烫伤的掌心消毒包扎他也没躲。

  他们还是他们。

  小时候,长大了;从前,现在;管锌,靖岳。

  谁能保证终其一生就能亘古不变地爱一个人呢?就好比哲言,总觉得做得到但往往做不到却听起来又相当有道理。可就是爱呀,世上有多少人别离,又有多少人重逢,有多少人相爱,又有多少人错过,没个究竟。也无从考证是否有比他们圆得更快的破镜。

  人与人之间交往,三三两两也好,成群结队也罢,大抵都随时间推移而或轻或重地变质,在对方记忆里的比例也或多或少地变量。一年半载不过历史长河的沧海一粟,可凡人一生不足百年者盈余,时间若更长或许相互都磨损在记忆里,六百天仿佛更是触及悲恸。

  靖岳于管锌而言就是,在记忆里的成分从此刻开始走下坡路,不是因为量变少质变轻,是这个人,他不必再挂在回忆里了与之斡旋。

  他,就在怀里了。

  “你吹牛。”靖岳这才回揽,拢他的手臂尽力环得宽泛,背脊骨是真的凉,“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

  说来奇怪,心飘着不着地时着急得火星子撂身倒不觉得冷,如今浮萍浪梗有了归宿管锌倒真打起寒颤来。

  颤得过分真实,靖岳都跟着一激灵,随即发了疯似地拉着他往住处跑,跑得越快风越是呼啸,牵得紧笑得欢,风吹,不散。

  从来不见风可以吹走太阳。

  【作者有话说】

  1.余秀华

  2.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