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敏性结膜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不苟言笑。

  岑黎立得溜直,看着大夫的眼神犀利得像是要将人戳出一个洞来,汇报情报似的说昨天发现的过敏,今天用的药。

  然后同样严肃地问:“很严重?”

  秋季换季嘛,有点小毛小病很正常。

  老大夫仰头瞅了眼快比那株发财树还高的人一眼,默默写病历,说:“……一天不见效,眼药水继续用,畏光的话就买个医用眼罩贴上。”

  到底还是医者父母心。

  以至于温南星一回来,什么地方都还没去,就被人先盯着就医。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但岑黎觉得特别有必要,那温南星就不说话了,任由他去领药,接着过来给自己贴眼罩。

  ……温南星彻底变成独眼龙。

  医用眼罩没有尺寸这个东西,对于温南星这个巴掌脸来说,一只眼罩就已经占了眼周全部面积,一点光线都没法透进,完全封闭。

  视线都不清晰。

  “还能笔直地走路吗?看得清吗?”岑黎在他面前挥挥手。

  温南星挪开他的手,很有骨气地‘笔直’行走。

  结果就要摔了。

  岑黎一把给人拦腰抱住。

  “走得很笔直,”岑黎憋笑,“但是前面有台阶。”

  站稳,温南星抬头道了声谢谢,眼眶红红,但唇红齿白,更像一只小白兔了。

  “行了,牵吧,咱俩还客气啥,”岑黎递出包容一切的掌心,说完又思忖一下,“还是我背你?”

  温南星不疾不徐:“……不用了,起码我有手有脚。”

  岑黎挑挑眉,觉得好笑,说得好像他断手断脚了似的,但他不反驳,是因为他确实没理由反驳。

  复健之路漫漫……

  两个病患啊。

  上次来医院还是因为遭遇当街抢劫,没仔细观察过医院周边,眼下慢慢悠悠走路,温南星才发现,辽阔的海域近在咫尺。

  短短小段路,十分钟。

  温南星能看见海鸥自在地飞跃海平面,能看见浅滩周围有父母领着孩童,赤脚玩水,或用沙子搭建心中的城堡。

  其乐融融。

  “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专业。”温南星极目远眺,忽地开口。

  海浪拍打礁石,掀起一阵阵风浪。

  “我学的是大提琴,古典乐器。”

  岑黎偏头楞了一下,视线在他侧脸停留了片刻,接着又转回去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听着。

  除了父母辈的爱情故事,温南星说了另一些事。

  ……

  很多人都夸,温介远温总年少有为,业界栋梁,对逝去的妻子深深眷恋,两个儿子更是青年杰出。

  和绝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温介远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尽一切所能帮助子女们规避那些成长道路上的崎岖。

  作为最亲近的家人,他认为子女们还小,没有自己的职业规划。

  作为商人,他清晰明白,但凡是一个小数点的错误,说不定就会导致万劫不复。

  所以试错的机会越少,对他们来说便更有利。

  但雷厉风行的温总方方面面考虑许多,却没考量到儿女不是计算程序,也不是生意,而是有思想的人。

  而温南星呢,他是所有人眼里羡慕的对象,有美好的家庭,有疼他的哥哥,有数不完的家产……

  即使什么都不做,他也可以安然无恙地过完这辈子。

  或者说,大家都一致认同,钱也好,前途也好,他只要勾勾手指就可以拿到,轻而易举。

  正如他们所述,温南星不缺这些,可从小缺失的母爱,无法用其他东西替代,也因父亲的工作性质,鲜少尝到父爱。

  从小陪伴他的,是音乐,是一个个流淌的音符,他的的确确喜欢音乐,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能在这条道路上行得远。

  即使他的初衷与首选并不是大提琴。

  时间悄然消逝,落日在他们头顶。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一路散步到了海边,海清沙白,旁边的小酒馆和路灯一同亮起灯,霓虹在二人的视线里悄然绽放。

  “听上去很孤独。”岑黎沉默地听完,只说了这一句。

  是,驱使他离开熟悉的地方,毅然决然地背着行囊来到一个临海的城市。

  相较于岑黎,他本身就可以撇开父母的话题不谈,因为没有东西可以谈,但双方皆缺失的角色在他这里并不等于不幸,至少他的成长之路比温南星有更多选择。

  “孤独……”

  温南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了。

  “但今后你要和这个词告别了。”岑黎递给他一颗糖,“至少要孤独,也不是一个人孤独了。”

  “小时候我很想要一个机器人,就是那种能帮我写作业的克隆机器人,跟我长一模一样,能够应付老师同学,然后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

  “其实现在还是想这么做,这没什么羞耻的。”岑黎说,“有时候为了迎合别人,是会失去自己的。”

  “你只需要做你自己,这就够了。”

  温南星拆开糖纸包装,西柚味的薄荷糖,冰冰凉凉。

  他盯着手里方方正正的一粒,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岑黎捏着糖纸对折再对折:“昨天。”

  “后来出去买的。”他补充。

  没买烟,至少得买点其他能镇定的东西。

  温南星丢糖进嘴里的动作滞了一下,对于昨晚的混乱,他选择以耳尖漫红回应。

  “甜的东西能刺激多巴胺,让不愉快的事情就止步于此。”岑黎乌黑静谧的眸子望着他,像一汪平静的潭水,给人安定。

  温南星呼吸轻滞,紧抿的嘴唇放松了一些,随后‘嗯’了一声,然后望向他手里的糖纸,问:“你会折纸吗?”

  “用这个?”岑黎两根手机夹着那张糖纸,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他不假思索,“会,你想让我折什么?”

  温南星犹豫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提,只说:“都可以。”

  岑黎道了一声‘行’,佯装抱怨:“考官给我出题,还不给具体的题目,是不是故意为难我这个差生呢?”

  温南星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被他逗笑:“但也没有规定范围。”

  “帮你作弊,打高分。”他眨眨眼。

  “成啊。”岑黎抬眼瞧他一眼。

  然后温南星就看见他不那灵活的手指,却灵活地左叠右叠。

  很抽象,有点铁汉柔情。

  温南星毫不掩饰地盯着岑黎看,虽说他亲自挑选的这位男朋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帅哥,但也是出挑的,刀削下颌,硬挺五官,肌肉线条清晰,一种野性的美。

  看着看着,温南星就想扬嘴角。

  所谓人不可貌相,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不起眼的糖纸,摇身一变,成了惟妙惟肖的小蝴蝶,逼真得似乎下一秒便会从手里飞走似的。

  还真让他折出了一个小玩意。

  “挺久没玩过这个了,”岑黎摊平掌心,小玩意被放在上面,“看出这是什么了吗?”

  温南星忽地笑了:“我知道,蝴蝶。”

  岑黎替他撩开额前的碎发,看他上扬的唇角,猜他应该是喜欢这个的,递给他都接得小心翼翼,搞得像是什么珍宝。

  岑黎忍不住在他脑袋上又搓又揉。

  太可爱了。

  温南星拨动纸蝴蝶的翅膀,确实对这张‘考卷’满意极了。

  似乎是远处的流浪歌手开了嗓,风里夹杂着民谣歌声,摇摇晃晃飘过来,让人心生柔意。

  嘴里的糖随着温度的升高而融化,温南星顺着唾沫咽下肚子里。

  “还有别的味道吗?”他想再要一颗。

  岑黎没有摸口袋,而是转头问:“要不要尝尝我这个?”

  温南星道了声‘好’,接着嘴唇便被柔软覆盖,他眼睫轻颤,呼吸逐渐沉重。

  他知道自己这次或许是真的被坚定选择了。

  所以温南星主动地伸出手,勾住爱人的脖子。

  两人坐在灯塔下,栏杆两边挂着一些上了颜色的旧轮胎,五颜六色,似乎是为了将这处略显灰暗的地方填补上一些色彩。

  旁若无人地接吻。

  海风,灯塔,砂砾……所有一切都是他们的见证。

  长长一吻结束。

  “什么味道?”岑黎拇指摩挲他耳后。

  温南星咬了下唇,犹豫:“柠檬?”

  岑黎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不亏是哥哥的宝贝,这都被猜出来了,真聪明!”

  “走,带你回家吃饭。”

  温南星眼尾弯弯,笑着‘嗯’了一声,同他十指相扣。

  没有得到小星星的人,在这个秋天收获了一只小蝴蝶。

  -

  惦记着温南星突如其来的过敏,岑黎接连好多天做菜都不敢多放油,生怕重油重辣重调料会对他的健康造成什么影响。

  甚至照料得有些过分小心翼翼,洗衣做饭干家务,搬个椅子的事都要争着抢着。

  干什么都怕人磕了碰了。

  也不能怪岑黎太紧张,毕竟温南星那一次毫无预兆的情绪释放,吓得他几乎半条魂都没了。

  知道的是偶尔一次排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把人怎么样了呢。

  诱发过敏的源头有多种,总之岑黎是不敢再送花了,最多搬几盆草过来,给室内添点绿色。

  对于温南星的家庭,也不敢多问,有疑也只能等他自己开口。

  毕竟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哪时会说错话,又或者是哪句话会触碰到对方的泪点。

  好在温南星没说,其实哪是一年的眼泪水,他是把好些年的眼泪都一块奉献给岑黎了。

  那不得供到天上去。

  直到现在,温南星才想起来岑黎当时说的有关泪痣的假说,什么爱人的印记,三生重逢……

  眼下从某些玄学的角度来说,是准的。

  那他们上辈子是经历过生离死别?

  温南星心绪又像放风筝似的,飞出去召唤不回来了。

  其实对于一位眼泪过敏,尤其对很多事情又保持淡然心态的人来说,长期没有悲愤的情绪实属正常,毕竟生理上的不适告诉温南星,他不能有。

  否则下场就是现在这样。

  独眼,遮挡视线,生活快要不能自理……

  那是岑黎那么认为,温南星坚持觉得自己生活可以自理。

  譬如眼下,岑黎穿着件白T,袖口挽至臂膀,绑着件围裙,一副人夫模样,转身看见温南星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对着地上的脸盆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做什么呢?”

  岑黎现在好像每分每秒都在盯着他的小音乐家。

  小音乐家除了吃饭睡觉打豆豆,没别的事可做,或许偶尔会职业病一下,在脑子里练谱,那也是实在受不了某一栋楼里有人能把二胡拉出‘滋啦滋啦’的……噪音。

  音准这个东西,隔行如隔山。

  听见他问,温南星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了点油,洗衣机没洗掉,我就想搓一下。”

  “这位病人,你是不是对自己没有清晰的认知?”岑黎看他生疏地捏起衣服一角,莫名有些发笑。

  温南星茫然看他。

  “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觉,你这儿的地盘已经都划归给我了,”岑黎边说边给他出谋划策,“油渍,干搓不行,先放着吧,一会儿我来。”

  温南星被他拉起来。

  锅里还小火煨着汤,香气四溢。

  岑黎递过来一勺子:“过来,尝尝。”

  嘴里蓦地被塞了两块肉,温南星嚼吧嚼吧:“不咸不淡,刚好。”

  岑黎笑而不语,转过身又夹了一筷子:“再来一口。”

  这次是蒜香排骨。

  还没咽下去呢,岑黎又:“喝口汤。”

  温南星后知后觉:“……你不是想让我尝咸淡吧?”

  “是吗,是吧,”岑黎不否认,“好吃吗?”

  温南星点点头,倒是真的好吃,鸡肉软烂,肉质鲜嫩,一看就煲了很长时间,排骨炸得酥脆,一咬就出汁,满满都是香味。

  厨师长勤勤恳恳地投喂,试菜员兢兢业业地品尝。

  一顿操作下来,温南星只不过是在厨房小窗口站了两分钟,就已经想打饱嗝了。

  时间是晚上七点,桌上是热腾腾的三菜一汤,电视里放着不知道哪国的泡沫剧,没人看也没人在意。

  挺长时间没迈进家门,但离开前温南星将自家钥匙托付给岑黎,以至于房间一直有人打理。

  而直到现在岑黎也没忘记给那株‘爱情结晶’浇浇水,晒晒日。

  好像真成了一个家的样子。

  “你之前不是说想体验一下三天三夜不醉不归吗?现在有个机会。”

  温南星把被流放的仙人掌放回餐桌,听到岑黎的话后转头:“什么?”

  “陈妙妙没明里暗里骚扰你吗?比如问你出生年月和日期什么的。”岑黎把晒足了日头的含羞草捧回室内,偏头说。

  温南星思忖了一下,想起来他确实有说过羡慕他们过生日的氛围。

  他犹豫地点点头,但仍不明白岑黎想表达的意思,于是问:“她想去……酒吧?”

  岑黎竖起一根手指,来回摇晃:“她想办派对。”

  “派对?”

  温南星福至心灵:“给我……吗?”

  “不排除她是借这个机会,趁着开学前再疯玩那么两天。”岑黎朝他招招手,然后把不明所以的小音乐家抱上腿,坐到沙发。

  他拿下巴蹭了蹭温南星的脖颈,像只雄狮一般嗅着,又啃咬,仿佛是在标记自己的独属。

  “你想去我们就去,不想去我就带你去别的地方。”岑黎的声音含含糊糊。

  “……那就去吧。”温南星被他细密的胡渣弄得有些痒,“派对地点在哪里呢?”

  问完,他恍惚意识到其实他不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了。

  岑黎确实是贪恋现在的温存:“不知道,随他们。”

  他抱着人,一用力便把人搂进怀里,手指缠绕着对方脑后的发丝,摸到后脖颈,腰间的掌心四处游走。

  一种哄小孩睡觉的姿势。

  “楼上小花园……”温南星夹缝里的话音显得更加单薄,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之前房东说算是附赠,可以给我,但是一直没有时间打理。”

  岑黎忽地一顿,静止不动了。

  “……一直放着不用的话,是不是太可惜了?”温南星说完,他抬头,眼神里的迷蒙还未消散,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突然被点了穴。

  放在胸前的掌心不安分地偷偷来回移动,丝丝缕缕传递温热,让岑黎蓦然回神。

  “护栏太老旧了,而且周围全是杂草,现在这个季节的夜晚也很招蚊虫的。”他抓住那只放肆的手,稳住自己声音。

  然后托着温南星的屁股起身:“等过段时间,等我俩完全好了,再去考虑要不要翻新,好吗?”

  温南星被他突然一带,失去平衡,只能抓住眼前的稻草。

  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考拉,迷糊。

  “走,去给你把衣服搓了,”岑黎说着,视线转至他额前碎发,“顺便当回托尼老师,洗剪吹和按摩要来一套吗客人?”

  温南星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没钱。”

  岑黎‘嘶’一声,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告诉他:“也不贵,一个亲亲就行。”

  “那我考虑一下——”

  “别考虑了,”岑黎吻他被眼罩遮住的眼尾,“如果你以身相许的话,未来我可以给你讲很多笑话。”

  所以别哭,也别担忧害怕。

  他们像两方极端的磁极,各自是孤独的人,却在乱糟糟的世界里不由自主相吸,相持。

  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