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黎几乎是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连滚带爬起来开了灯。

  ‘啪’地一下,屋子亮堂多了。

  温南星弓着身子背对他,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一直垂着眼帘,眼眸茫然又空荡。

  对于突如其来的哭泣,似乎没有多少波澜。

  仿佛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忽然心里泛酸。

  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岑黎这会儿正心慌意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敢给人翻身,也没敢再继续有什么动作。

  “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我弄疼你了?我凶你了不是,没凶你呢……”

  可以说这是向来志骄意满的岑黎第一次手足无措,跪在床沿边上仓皇地抬手帮人抹眼泪珠子。

  然而堆积许久不曾宣泄的情绪宛如裂了一道口,刚擦掉落下来的旧泪水,眼眶里又蓄起新泪水。

  分明无声,但砸在岑黎心口,噼里啪啦一串响。

  岑黎更慌了:“别哭别哭……不弄了好不好?不哭了……”

  什么象征着浪漫的玫瑰花瓣,大手一挥,全抖地上。

  心乱如麻地给人擦眼泪,他甚至都忘了,其实有个东西名叫纸巾,能够代替手指,也更吸水。

  岑黎只是单一地重复抹掉这个动作,而温南星就像一台永动机,身体里的水都快流干了,却也没见得能停下哭。

  到最后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岑黎手背上也到处是咸咸的水。

  过了许久岑黎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兴许温南星另有原因,并不是单纯地对他的态度表示不满。

  但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像哄小孩那样去哄他:“我说外面怎么不下雨了,原来是转移到里面了呢。眼睛都哭红了,不哭了,不然明天该肿了……”

  说完,岑黎又顿了一下,干脆不劝‘雨’停了,顾不得身上干不干净,径直在温南星身边躺下,把人拥进自己怀里:“哭吧哭吧,脏衣服等明天一块洗——”

  洁癖这件事大概和遗传有点关系。

  话音刚落,岑黎便感觉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撑在自己胸口,似乎是在用力推,但效果微乎其微,跟摸差不多。

  “手感好吗宝宝,要不再摸两下,还是想换个地方?”岑黎福至心灵,握着他的手往腹部伸,“隔着衣服还是不隔着衣服?摸吧随你摸,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温南星刚恢复一些的理智又有些宕机,推搡着想离他远一点。

  “不舒服……”

  岑黎差点想问他那摸哪里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听到他说不舒服,岑黎立刻松开手,捧起温南星的脸颊仔细地瞧。

  温南星顿了一下,意识到他们刚才亲密过,但是没洗手……算了,反正眼泪也擦了,哪都碰过了。

  岑黎没功夫关心自己手上到底干不干净,最重要的是温南星眼睛泛红,蔓延至眼眶一圈,不正常的红斑点。

  “你像一只兔子,不对……”岑黎蹙地回过神,察觉到这不对劲,“眼睛怎么这么红?过敏了?玫瑰花?”

  温南星思忖一下,微微点头,他张了张嘴但还没说话,话音却被岑黎劫去。

  “花粉过敏?”岑黎眉头更紧了些,“过敏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去买药——”

  “药物有没有什么过敏的?”

  这下他没继续点头,潮湿的眼眶令温南星视线都有些模糊不清,他拉住岑黎,同时也保护住那束即将被丢到垃圾桶里处理掉的花。

  “不是的……眼泪——”

  哭了太久,嗓音都变得沙哑了起来。

  “嗯?”岑黎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先喝点水,等我一会儿。你刚刚说什么,累?”

  温南星没说完呢就被要求补水,他斜着目光,指了指岑黎手背上干涸的泪珠:“眼泪。”

  “……过敏。”

  岑黎怔怔。

  “眼泪过敏?!”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温南星咽下喉间的水,点点头。

  静默。

  岑黎脑子似乎被人摁下了暂停键,消化许久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你那么娇气啊,小少爷。”

  温南星抿唇:“……对不起。”

  “小脑瓜想什么呢,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岑黎摸他脑袋,“你都哭给我看了,说明我确实是那位命中注定,所以再难养我也认了。”

  温南星不可置否。

  岑黎另一手拍拍他的背,温声:“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觉……”

  说罢,岑黎准备起身,但攥着他衣袖的手确实怎样都不肯松开了,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知道这个时候陪伴很重要,但过敏这件事可大可小,没什么比健康更重要的事了。

  岑黎抬手抽了张纸巾,这次吸走温南星眼角最后的湿润,然后轻贴他的额头,再贴他的嘴唇:“过敏得吃过敏药啊宝宝,我保证马上回来,好吗?”

  温南星仍旧不为所动。

  僵持许久,他说:“一会儿自己会好的。”

  岑黎将信将疑,拗不过他眼巴巴的眼神。

  “行,来吧,抱抱你好久不见的男朋友。”

  怀抱过于温暖,而长途跋涉过累,这一晚上,岑黎什么也没问,仅仅提供一种‘哄睡服务’,比如需要讲童话故事的同时一下一下顺着抚他的背。

  好像这就是爱的终点。

  看着已经陷入沉眠的恬静面容,岑黎细心地替他把乱糟糟的衣服平整地抚平,接着又给他拉高被子,捻好被角。

  “一次性把一年的眼泪都流完了……”他微叹,忽然猛地反应过来。

  鸟类一年之中绝大多数时间或是在迁徙的路上,或是在准备迁徙的途中,向南或者向北,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似乎温南星也是这样,无拘束,却绝对不是自由。

  他甚至连哭都做不到随心所欲。

  -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第二天的天气倒是放了晴。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温南星醒来的时间点不太对,房间外面能听见邻里在走廊走动,亦或者是交谈的声音。

  身边空空,但是有一个柔软的枕头,背后有一床堆成人形的被子。

  温南星被夹在中央。

  像一块夹心饼干。

  “……”

  他盯了两秒两侧荒唐的行为,不难想象这是谁干的。

  岑黎早早出去寻觅食物,而温南星就像当时在医院,他照料的那一窝小鸟。

  但其实现在已经中午十一点了。

  开门看见温南星迷茫地坐起身子,正在醒神的样子。

  岑黎发觉他还挺喜欢这个长度的头发,尤其现在刚起床,头发都打卷,碰一碰还有弹性,但却压不回去,莫名像个洋娃娃。

  他凑过去自行要了一个早安吻,然后问:“睡好了吗?”

  温南星点点头,看着他扯过一张桌子,豁然想起:“是不是要退房了?”

  “没有,我跟前台续了时间,到下午两点呢,”岑黎边说边拆开塑料包装盒,“要是没睡好,就再躺一会儿,来得及。”

  温南星摇摇头:“睡好了。”

  “那就吃个早饭……”岑黎话说一半,忽然凑近看他,“我怎么感觉你的眼睛又严重了?痒吗?”

  其实不说的话,温南星自己都没注意到,一旦提起,就仿佛万蚁噬心。

  “有点。”

  他想挠一下,却被一双手桎梏住。

  “别抓,容易发炎。”

  接着就看见岑黎变戏法似的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把药。

  真是用掏的,一只手抓盲盒似的,四五种不同的中成药,抹的药膏,滴管药水,一股脑全拿出来,献宝一般奉上。

  再接着跟他说:“药店买的,你看一下能不能吃。”

  轻描淡写,但一桌子药。

  温南星简直目瞪口呆,半晌他问:“你是把药店买下来了吗?”

  岑黎笑而不语,帮他看说明书:“滴眼液和药膏,这两个效果应该好一点。”

  吃过饭,用过药,他们赶在两点前退了房。

  也幸好岑黎出门一趟不止是带早餐回来,也幸好被重视着,所以戏剧性的过敏症状没殃及到眼睛内部,要不然温南星觉得自己可能得瞎一段时间。

  而对于昨天的雨,温南星没有开口,岑黎也并无想要解开心中疑惑的想法。

  “你不问我昨天为什么突然……”

  温南星欲言又止。

  “嗯?”

  “首先,你昨天又是掉小珍珠又是过敏的,我也那么没良心吧,要在这个节骨眼逮着你问东问西,”岑黎偏头,“其次,我其实很庆幸也很高兴你能在我面前……释放情绪,只有你认为的所谓亲近的人,才会让你这样毫无保留,对吧。”

  岑黎一手牵他的手,一手在手机上划拉两下,他在叫出租车。

  “你的过去或者是家庭又或者……一切,完整的你。等你想说了,我就当你那个最忠实的听众。”

  温南星看着他,睫毛微微颤动,喉结滚了两下,他慢慢吞吞地张了张嘴,但是两声车喇叭,让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音又缩了回去。

  “车来了,等回家,你再慢慢和我说。”

  岑黎笑着开车门:“上车,小少爷。”

  很巧的是,司机师傅竟然是昨天送岑黎过来的那位。

  同样的,他也认出了半夜急匆匆打车的那位先生。

  “昨天夜里雨大啊,我本来都不想接你这单的,但又看你挺着急的样子,”司机松弛地把胳膊搭在窗口,自来熟地同他们打招呼,“没想到是缘分,昨天拉了你,今天还拉你!”

  两人都没行李,上了车,岑黎说,“不好意思啊昨天,来接人的。本来想赶夜路,怕危险还是凑合过了一夜,不然还得再麻烦您一趟。”

  司机师傅乐了,看了眼后视镜,说:“你这哥哥还挺不错的,亲自来接弟弟回家,嘿!感情真好!”

  岑黎下意识想否认:“哦,不是,我们——”

  未落,温南星已经劫去了他的话音。

  “嗯,他很好。”

  温南星歪了一下脑袋,朝他伸出手:“我们回家,哥哥。”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岑黎侧头,随后紧紧牵住他递来的掌心,五指扣上,握住。

  “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