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常说,旅游无非就是从一个活腻了的地方离开,再到另一个其他人活腻了的地方去看一看。

  好像这样,生活就会更有盼头一些似的。

  毕竟城市那么多那么繁杂,一辈子都看不完全世界。

  但温南星这趟一点也不像是来旅游的,他全身上下除了衣服穿得完整,其他没有什么东西是带全了的。

  连耳机都有且仅有一只。

  这里的夜景并没有方才车上的乘客们所说的那般可怖,周遭反而灯火通明,这一条路上甚至有二四十小时便利商店。

  距离南镇还有两公里,距离海湾还有三公里。

  算起来拢共一小时的车程。

  所以在一群人的商量之下,愿意继续等末班车的人等车,想找人一块拼车的到处挨个询问。

  几个陌生的人三言两语便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今晚的天穹见不到一颗星星,连月亮都害羞地藏在云层身后。

  温南星随波逐流,跟着他们一齐在车站坐着等,但不玩手机,因为有人嘱咐他要保持电量,保持电话通畅。

  他后背挺得直溜,观察着头顶的星空,倒是显得有些易碎。

  于是一位好心的女孩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拼车,但温南星摇摇头,说他自己有点饿,不打算现在就走,拒绝了她的好意。

  恨不得打飞滴过来的岑黎,没在公交站寻到人,倒是远远地,隔着玻璃橱窗看见了一个正在等泡面的小骗子。

  两周的时间能让一个人产生许多变化,不仅是头发长短,还有神态。

  语言描述不清,但岑黎只觉得,似乎又重现了第一回见面的场景,青年对任何事物都保持冷淡。

  岑黎沉默地穿马路,心绪升腾。

  温南星坐在店里,本就不算好的天气突然开始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在他眼前形成雨幕。

  他似有所觉抬眼,雨幕中三三两两行人或奔跑或撑伞,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可也有不打伞的。

  就像松弛的外国人,风吹雨打惯了,淋雨倒是成了一种享受。

  直到他发现,马路对面正朝他缓步走来的人,有些眼熟。

  泛不起波澜的眸子在隔着玻璃窗,同对方视线相撞的时候,有了点浮动。

  对方穿的是件冲锋衣,雨水落在他身上也只是替他冲刷衣物上的泥泞罢了,最终还是汇集到地面,形成一滩积水。

  几秒钟的时间,男人清晰的五官便不由分说地钻进了他的眼皮底下。

  面对那张明显又冷又沉,如同今夜带有凉意的雨一般的脸,温南星张了张嘴又合上。

  两人视线交汇,像对峙,又隐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岑黎无声地喘一口气。

  秋雨无情,他到底还是先脱了自己的衣服给这个小骗子披上,然后淡声:“不要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晚饭。”

  泡面已经闷了五分钟,香气满溢。

  “不是,”温南星快速否认,“我吃了晚饭才出门的。”

  这是真的,但没吃多少也是真的。

  闻言,岑黎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没比刚才好看多少。

  动作够快的,他要是没打这一通电话,温南星是打算明天再和他说这件事?

  真是个小骗子。

  温南星还在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打开那碗牛肉面,只见岑黎忽地背过身,朝收银台方向走过去。

  和收银员说了三两句话,紧接着又回来。

  “咚。”

  很轻的一声纸杯碰桌面的声音。

  关东煮,旁边是个纸袋,大抵是脆骨肠之类。

  温南星抬眼看他,眼底像是蒙着一层水雾气,茫然,也有点委屈。

  “不是饿吗?看我做什么。”

  岑黎挪开视线,似乎这样才能维持自己目前的冷厉形象。

  大抵是真的有些饿,岑黎也是真的怕他吃不饱似的,点了好几串都是实打实的肉丸子。

  但对于小鸟胃的人来说,消灭一半已经是极限。

  看他仍眨巴着眼睛望着自己,岑黎上牙碰下牙,摩擦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还饿?”

  温南星摇摇头,轻打嗝:“吃饱了。”

  再吃多,晚上容易积食,睡不着。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温南星看了眼时间,又说,“已经没有末班车了。”

  岑黎回以他一个‘你想怎么办’的眼神。

  温南星指指隔壁那家亮着灯牌的旅馆,意思很明确,住一晚吧。

  他没忘记岑黎手上负着伤。

  还气着了。

  可实际上,在从马路对面走到便利店的时候,岑黎心里的气就已经消了。

  再换一种说法,他压根没气,不过就是担心温南星一个人天南地北跑来的安全问题。

  毕竟温南星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如果不是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偷摸跑来的话,他会更欢心。

  旅馆亮灯的牌子就在眼前忽闪忽闪,接触不良一般,算不上什么好住所,但能够给雨夜无家可归的人一个落脚的地方。

  “走。”

  岑黎面无表情迈步,但却是跟在温南星步子之后。

  装模做样,蔫坏。

  小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出便利店前,岑黎顺手买了把伞,接着撑起,倾斜。

  像极了一位恪守职责的随行保镖。

  就算是小镇也有夜生活,比如接近十点半的街道,烧烤摊上依旧有喝酒碰杯谈天说地的畅聊声。

  再比如这时候有位‘卖火柴的小男孩’,围着他们俩一个劲地推销:“哥哥,买一束花吧,买一束漂亮的花吧。”

  至于为什么是卖伞而是卖花,也许是独属雨夜一种的氛围。

  就像他们玩乐器的经常被人说:理想能当饭吃吗?

  看着那一枝枝包装精美的花束,岑黎莫名不爽,他刚才分明听见小男孩对着另一对打伞的小情侣说的是‘买一束花送给漂亮的姐姐吧’。

  到他们这儿,漂亮‘姐姐’成了漂亮花。

  也不能算作送礼了,只是单纯地想让他俩买下最后两束花而已。

  所以区别就是——他们是同性情侣,而那对是异性。

  温南星倒是没注意这一个小插曲,他现在关心的是一会儿的住宿,关心旅馆会不会满员,是应该开一间房还是两间……

  进行思想斗争半分钟,手心蓦地被塞进来两束花。

  嫣红,挂着小雨珠的玫瑰。

  温南星带着疑惑望向他。

  岑黎解释:“最后两朵,让他早点回家。”

  小男孩收了钱,没回家,反而是一溜烟跑进了隔壁马上准备歇业的文具店,出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宁可自己淋雨,也要保护怀里崭新的那只文具盒。

  “……”那么只能改口了,岑黎咳嗽一声,“送你的。”

  温南星接过两束火红,比炭烤炉上的火苗都炽热:“哦。”

  就哦?

  岑黎:“。”

  花型呈高杯状,殷红色卷边盛开,似是象征风情与高傲。

  嗅了嗅花苞清浅的香味,温南星仰头笑:“谢谢,我喜欢。”

  岑黎眼观鼻鼻观心。

  还有什么可生气的,面对这样一张明灿的脸,你好意思不做表示?

  不过就是借着机会,第一次送花呢,腼腆又生涩。

  岑黎挠挠后脑勺,小声嘀咕一句‘喜欢就好’,继续给人打伞。

  倾斜的弧度愈发大,以至于他并没有注意到右肩上一团被晕染成深色的布料。

  就这么走进亮堂的旅馆大厅。

  大约是有了这两朵红玫瑰的印证,旅馆前台小姐姐经验颇丰,进来就问他们要住几晚。

  默认一间房,两人谁也没开口反驳。

  “一晚。”岑黎说。

  “好的,退房时间为明天中午十二点,”接着前台小姐姐递给他们一张房卡,“两位,三楼出电梯后右转第一间,房卡请拿好……”

  接过房卡,温南星心跳倏尔加快。

  岑黎这边同样心脏突突,甚至懊恼地想他是不是在气头上,所以不过脑地就应了声,不应该随意地答应……开房。

  即使此房非彼房。

  沉默地进了电梯,又沉默地拿卡滴了下房门,压下门把手看到房间内摆着两张床后,岑黎才松懈下焦虑。

  哦,是双床房。

  环境不错,整洁,干净。

  一切都很稀松平常,唯一不对劲的大概只有浴室。

  半磨砂材质,开着灯隐隐约约透着人影,关了灯更甚,轮廓都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岑黎正拿着毛巾准备擦干自己身上的水渍。

  这个举动换来温南星小声地‘哇’了一句。

  隐在黑暗中的岑黎扭头,对上他亮闪闪的眸光:“……?”

  走出浴室,岑黎把所有灯打开,但或许是夜色漫黑,又或许是提倡全民省电,几盏小灯泡昏昏黄黄,仅仅是亮。

  “你先洗,我……下楼买点东西。”岑黎说着,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温南星应了一声,没问他刚上来又要下去买什么,只是看着两张床陷入沉思。

  于是等岑黎再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原本的双床变成了大床。

  房间里黑着,浴室里没有水雾气,出去前是什么样,回来后还是什么样。

  人呢?躺在合并床铺的缝隙里,只是呼吸并不太绵长。

  “星星?”

  床头小灯还没灭,岑黎走过去,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

  温南星蜷缩着身子,眼皮半睁半闭,大抵不是美梦,以至于一直蹙着眉,连光洁的额头都出了点汗。

  岑黎也是出去吹风吹到一半才想起,两人什么都没拿呢,衣服怎么换?穿浴袍等晾干?还是光着?

  显然都不太现实。

  温南星睡眠又浅,任何风吹草动都会醒。

  所以梦与现实分不清,但看见岑黎的脸时,他仍旧下意识伸手去牵对方的手。

  直到摸到对方掌心的塑料袋,他才如梦初醒。

  “你回来了……”

  睡了一觉,但不安稳,意识到自己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床铺,温南星挪一点位置,拍拍旁边示意他也躺下。

  “我没洗澡呢。”岑黎嘴上说着拒绝的话,但身体拒绝不了,任由他牵着根手指塞进被窝。

  “冷。”温南星说,“躺一会儿,暖和。”

  “……”

  僵持两秒,岑黎妥协了,脱了外衣侧着身子,隔被子躺下。

  被子摩擦衣物。

  窸窸窣窣。

  仿佛全世界都寂静了下来。

  从始至终包围着岑黎的那一丝异样感觉在这一刻被不断放大,直觉告诉他两周时间,中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是出柜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还是……唔?!

  唇角被偷袭。

  有人悄摸着挪过来贴了下他那两瓣软肉中央的缝隙。

  对方似乎也只是想单纯地碰一下,然后便退开了,可突然,岑黎伸手,掌心压着温南星后脑勺,再一次封住他蠢蠢欲动的嘴唇。

  不深,只是缓慢地轻吻。

  分别再见后的第一个吻,是抛开一切,是温柔缱绻,是诉说想念。

  一吻许久才分开。

  黑暗中,拥挤忙碌的唇齿间突然冒出一道轻柔的声音,带着喘息:“你买那些了吗?”

  岑黎同他十指相扣,闻言,手间动作一停:“什么?”

  温南星低垂着眼睫,目光所及之处,是贴身短袖勾勒着岑黎的胸前后背,肩部肌群,听见的是心跳的轰鸣,触及到的凸起是隐忍的青筋。

  他掀起眼皮望向岑黎,对方目光是柔和的,是温暖,更是包容的。

  顷刻间安静一片。

  电光火石,岑黎觉得自己能读出温南星眼中的意思,可他仍旧被他这句话惊到,下意识扫了眼那堆放在床头柜上的塑料袋。

  买的是耳塞,口香糖和水。

  进了便利店想来盒烟,后来还是忍住了。

  岑黎没有烟瘾,也不习惯依赖这种一下子便能让人镇定下来的东西。

  吐两口气,冲个凉,怎么都能冷静得下来。

  可偏生温南星觉得他没明白,更加直截了当地问:“便利店里没有吗?”

  进度条这东西,只要一方有意,它自己便克制不住地往前移动了。

  “想用那种东西?”岑黎捻了下温南星耳后的皮肤,唇齿细细磨着他的耳垂。

  过电般酥痒,温南星咬了下唇:“没有也可以……”

  话音刚落,唇瓣便被啃咬了一口,即使再轻柔,也让毫无准备的人突地一颤。

  “星星……宝宝,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声音变得嘶哑,眼底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神经末梢紧紧被拉扯,提起再落下,密闭的空间里似乎连氧气都供给不足,呼吸在齿间流连,交错。

  那是失控的力量。

  “玫瑰呢?宝宝。”

  脊背弯曲的漂亮弧使得身后的人能够完全包裹住怀里的人儿,鼻息洒落肩颈,发丝同发丝缠绕。

  宽厚的手掌绕过后腰,来到身前。

  抚触,但更多的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抓住它,对……不要碰其他地方,好吗?”

  两束盛放的花朵被人攥在手心,手劲之大到塑料包装都有些变形,花瓣在枕边零零散散掉落,或多或少为洁白的床单沾上了些绚烂。

  双手短暂地失去自由,温南星只能将安全感寄托于背后宽广的胸膛。

  心跳随着时间流速愈发凶猛。

  岑黎本能地接住他爱人的依赖,并提供更多,拥抱,亲吻,和触摸。

  温热的唇印顺着发尾往下刻,路过圆润的肩头,线条感的肩胛,蜿蜒的脊柱……

  轻得像羽毛拂过。

  然而下一刻,某种湿润的东西忽然滴落在小臂。

  他开始感受到怀里人开始颤抖,就连呼吸都在胸膛的起伏间变得不规律。

  急促又剧烈。

  岑黎一顿,毕竟生疏,心下有些慌:“怎么……”

  然而就在这时,如窗外小雨拍打玻璃窗似的湿润,一滴接着一滴——

  不是汗水也不是一闪而过的液体。

  而是眼泪水,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往岑黎手背上砸。

  是温南星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