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成年人,有独立思维,能自主决定,只有机器人才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去做事情。”

  岑黎目光温和且坚定:“别想了,今天太累了是不是?”

  “喝杯牛奶,睡一觉——”

  恰逢此时,门口敲门声响起。

  温南星小声吸了下酸软的鼻子,平复了一下呼吸:“我先挂一下。”

  “好。”

  进来的是温颂,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偷听到了两人通电话,温颂手里确实端着一杯牛奶。

  温南星什么也没说,温颂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牛奶递到他面前。

  “加了你喜欢的蜂蜜。”

  和在医院外找到他一样,温颂坐在他房间的这几分钟里,仍旧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但其实不止是今天。

  温南星还记得小时候许多次他被爸爸批评,躲在地下室幼稚地打算绝食的时候,哥哥就会偷偷跑来安慰他。

  小温南星总是泪眼婆娑地看见哥哥伸出两只手,然后听他问——

  “猜猜哥哥哪只手里有东西?”

  小南星哽咽地点他伸出的拳头:“左、手。”

  然后就能得到一颗橘子味的硬糖,有时候也可能是草莓味。

  他吃糖,哥哥就会用糖纸给他折星星。

  甚至半开玩笑地说他要把星星都存到透明罐子里,等小南星三十岁的时候,再一个一个拆开回忆这些黑历史。

  小南星有仇当场就报的性格明显是从小培养的,呛他说等自己三十,他就要四十了。

  小温颂弹他脑瓜崩,重复他们之间只差了七岁而已。

  小南星不理解,反正他觉得三十七和四十,四舍五入一下,没什么区别。

  然后又是一个脑瓜崩。

  两个小孩在尚未懂事的时候便谈天说地,什么都聊,也谈及过未来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比如小南星神采奕奕地说自己要当厉害的音乐家,哥哥却稳重地表示他要成为精英。

  这个在中学作文里时常会出现的命题,他们却早早思考过一遍。

  年幼的小南星自然不懂什么事精英,但模糊地明白,那应该也是特别厉害的人物,所以他跟哥哥约定,他们一定都要变成很厉害的大人。

  回忆戛然而止。

  温南星抿了口牛奶,甜滋滋的液体顺着喉管淌进胃里,暖呼呼。

  他喊了声:“哥。”

  这就像一个信号,一个表示‘我愿意和你交流’的信号,久经商场的温颂明白,见过形形色色人的温南星也明白。

  温颂依旧柔和地看他:“嗯?”

  然后摸摸他的头:“又跟爸置气了?”

  温南星咬了下嘴唇。

  温颂微叹一气,接着缓慢地说:“他老了,星星。”

  仅仅只是一句话,温南星便有些溃不成军。

  每个人都没办法阻止时间的前进,他明白,同时也明白,亲人不可能陪自己走完一辈子。

  可更是因为他清晰明了地认识到生命的短暂,才更希望能够坚持自我,表达自己的意愿。

  可在亲情面前,这些都是尤其困难的事情。

  一边是绚丽的虚幻世界,一边是残酷的现实世界。

  他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害怕失去唯一的家人。

  “你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你应该想一想自己的人生,至少……”

  温南星攥着杯壁的手更加紧。

  温颂顿了一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

  还是一样的。

  温颂和他印象里的哥哥形象还是一样的。

  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没有小星星。

  -

  也不知道是分离焦虑还是所有异地恋的情侣们都这样,温南星这两天特别依赖电话。

  语音通话、视频电话……占据小小的聊天框。

  文字显得尤其单薄。

  “还好我现在是个病人,还是个闲人。”不然真顶不住男朋友这么黏他。

  不过后半句话岑黎没说出口。

  他是个行动派,要是温南星说一句想他,自己应该会驱车四百公里,来回七个小时去看对象一眼。

  嘿,还真别说,这点倒是和异地的情侣们一样。

  赶生赶死,就为了见一面。

  相较于岑黎每天都顶着大黑眼圈起床,每每午夜梦回的温南星倒是睡得安稳。

  偶尔惊醒,他也能听到身侧还有一道迷糊着在念童话故事的声音。

  所以夜里就算再静谧再混乱,至少潜意识里他知道,这次有人陪在自己身边。

  周末出院的人很少,进院的人却很多。

  大多数人的思维都是挤着假期的时间跑一趟,或多或少的从身体里摘掉些东西,亦或者植入些什么。

  岑黎睡不好的根本原因,除了需要充当一位合格的‘讲故事大师’以外,还得帮衬一个家庭渡过危机——

  屋檐下的窗台边上筑巢的小鸟一家日出而作。

  早间七点,小鸟爸妈们就煽动着翅膀,飞出去觅食,小鸟没有庇护,叽叽喳喳地叫鸣。

  这可把岑黎急坏了,在鸟爸鸟妈回来之前,他就承担起看守的职责。

  ……一边守在窗台边一边打盹。

  若是有其他鸟类路过,他会徒然清醒,警惕得和叼着猎物回来的鸟妈一样,瞪着圆溜的眼睛。

  手机上的通话仍在继续,岑黎不知道通话有没有时长限制,会不会自动挂断,挂断的声音又会不会吵醒熟睡中的人等……

  能听到温南星的呼吸声,但是触摸不到人,那是一种折磨,惩罚他那时候的放纵。

  而事实证明,通话时间有无限制这件事有待考究,两人的手机才是恋爱道路上莫大的阻碍。

  秒数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不停地波动,眼下正是十三个小时十三分,差那五十多秒。

  岑黎等着这意义颇大的数字跳转。

  然而最后一秒的时候,通话就自个儿断了。

  手机忘了插电,关机了。

  岑黎:“……”

  气急败坏想摔手机,但是又硬生生忍住了。

  ……

  在医院里住了近一周,回家又修养了一周。

  再跑医院拆制动器,等完全摆脱,已经是两周以后的事情了。

  两周以来,岑黎几乎每天都像完成任务似的,进行康复训练,每天来回握拳,像个傻子那般捏空气。

  当然这还真是温南星给他布置的任务,复健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就是有人像老师一样严格地盯着他,以至于岑黎也的确不敢松懈。

  那么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那位盯着他的是温老师。

  “你这看来是不能撸铁了,到时候手再废了。”陈跃一手撸串,拿余光瞥他一眼,“诶,我怎么感觉你恢复得不错?”

  岑黎摊手作无奈状:“有人监督。”

  陈跃了然:“医生啊?也是,他们就是专业的。没想到医生,对于这个伟大的职业我突然有点肃然起敬了。”

  岑黎‘嗬’了一声,还无情地白了他一眼。

  什么成分他不多说。

  于是陈跃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对劲:“……等会儿,你说的这位监督人,应该不那么专业吧?”

  岑黎锁上手机,反着压在桌上,透明的手机壳底下突兀地放着张拍立得:“你觉得呢。”

  陈跃:“……”

  我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桌底。

  “你没救了,真的。”

  “你又被骗,也是真的。”

  陈跃:?

  他只是相信爱情而已,他有什么错?

  退一万步讲,难道反反复复揭他伤疤的岑黎就没错?

  陈跃捂胸口:“寒心,真正的寒心不是——”

  岑黎礼貌微笑,然后关上耳朵,不准备在这里继续听他讲寒心的故事。

  吃过饭七点,路灯已经开始运作,行人走过便噼啪亮起,宣告着夜晚即将来临。

  走在小道上,岑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手机侧面,像醒烟似的。

  即使温南星今天提前跟他说过,晚上会出门一趟。

  但是和家人一块吃饭还是出去看电影之类的,就成了迷。

  消息也犹如石块一般沉入了海底。

  手机被收回口袋,又被摸出,犹豫许久,岑黎还是拨过去。

  只是这次的电话一小时都没通。

  直到半小时后。

  本该接通的视频被人转了语音,这让几周以来尝到甜头的岑黎察觉到莫名有些奇怪。

  “你到了吗?”/“还在外面?”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岑黎首先回答他的问题:“下午的时候就到了。”

  但其实平安到家的讯息已经是两小时前发的了,岑黎只当是他没看见。

  温南星‘唔’了一声,看向头顶即将到站的地点,然后吞吐着说:“嗯,还没有回去。”

  岑黎微微沉默:“和朋友玩吗?注意安全,记得把手机调成声音。”

  长途汽车上很安静,几乎没有傻子会选择在夜间赶路。

  温南星把窗户关上一些,试图掩盖住车轮滚滚的声音,然后他‘嗯’了一声。

  快九点了。

  岑黎犹豫,但终究只是嘱咐他:“不要太晚回家,不要单独一个人,晚了就让家里人接你。”

  温南星毫不犹豫:“好。”

  紧接着便是一个车轮打滑,以及司机猛踩制动。

  温南星不可控地倾身撞到车窗玻璃上,好在窗户开得并不大,没把他直接甩飞出去。

  “哎呀,怎么搞的!突然刹车要吓死我们啊!”

  “我喝水呢咳咳咳……哎哟喂呛死我了……”

  车厢内忽地变嘈杂,原来不是没人,只是椅背挡着,所以坐在后排的温南星瞧不见。

  此刻人群大声小嚷,司机不得不先安抚大家:“都别急都别急,应该就是路面打滑,指不定是哪辆车漏了油……哦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吧,搞不好是泥巴沾了水……别着急啊各位,我看一看。”

  岑黎在手机对面,依稀能听见一些声响,他心里忽地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有些不确定:“怎么了?什么动静?”

  “啊……旁边有一辆车突然坏了,停在马路中间不能动了。”温南星说,“大家都受到了一点影响。”

  毫无破绽呢。

  “你没事吧?”疑虑比不上安全重要,那个冒尖的想法又被摁了回去,岑黎和他说,“这样,等你到家我们再说。过马路当心,记得看两旁的车辆,不要玩手机,知道了吗?”

  “嗯,我没事,好。”温南星嘴上应着,实际巴不得岑黎快一点挂断,他怕露馅。

  可或许是上天偏要惩罚撒谎的小骗子。

  司机尝试了许久,又下车检查过一番,仍然无法发动车辆。

  没了办法,他挠挠头只能带着歉意和一众乘客们说前面还有一个公交站点,这辆车已经没办法继续行驶,他们只能等候下一班车,或者在这里打车。

  可乘客又不蠢,这边算是偏僻的区域,再说了大晚上的谁敢一个打车。

  那还不如一块坐大巴车安全呢!

  起码人多。

  “都到这儿了,大家应该都是去南镇的吧,要不就……拼个车嘛!”

  温南星心头一跳,匆忙地说了一声:“那我先挂了,一会儿到——”

  电话那头还未挂断的人没让他说完。

  细密的人群声混杂着风声,像小刀一般划过耳朵。

  岑黎忽而沉声问:“你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