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现在也是。

  即便是工作日,医院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但多数是老人和小孩,两种极端清闲的人。

  因为已经有了ct片子,所以不需要重复再走一遍流程,他们很快站在叫号屏幕面前……

  坐着啃煎饼果子。

  医院从不制造恐慌,它是一处能够令人舒心的地方,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就像一针镇定剂。

  而从这栋整整有六层手外科病区的总院就能看出来,这地方的医生们切实术业有专攻,他们来对了。

  “我记得我之前去另一家医院看手,也是中午,也啃煎饼果子,”岑黎靠在窗边,微微打开一条小缝让香味稍微散出去一些,“没想到这家医院旁边也有,挺巧。”

  温南星“嗯”了声,继续啃煎饼,继续观察路过的人来人往。

  来手外科的绝大多数人手臂上要么戴着制动用具,要么绑着石膏,脖子挂绷带,当然也有和他们一样,拿着ct报告等候叫号。

  岑黎同样注意到了,将已经空了的煎饼塑料袋扔进垃圾桶,他下意识抬起自己的胳膊,腾空。

  “缺了一只胳膊的话,怪不方便的。”晃了两下目前还能高度自由使用的臂膀,他说。

  身边无人陪同的,那都是真正的单手战神。

  一位自己推着轮椅的老人从温南星身边慢慢悠悠行过,但或许是仅有一个人的原因,被放在腿上的报告袋像一片羽毛,随着动作掀起的微风而轻飘飘落到地面。

  温南星替老人捡起报告。

  “但你有我,”他稍微想了想,有模有样开口,“我可以当你另一只手。”

  岑黎猛地回头。

  “帮你拿东西。”温南星再接着说。

  “……”岑黎顺了顺食管里的里脊肉,把那点儿气一块压进肚子里,然后听广播里的机械音,“……叫号了吧。”

  温南星扭头去看电子屏,看见标红的字,他“嗯”了声。

  门口偏小的显示屏上写着主治医师的名字,姓齐。

  温南星快速看了眼医生的照片,头发很少,发际线有些后移。

  虽然不太礼貌,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大多数人们在看到这样的医生时,下意识会认为他们更加专业。

  倒不是刻板印象,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堆砌了更多的成就。

  走到诊室门口,岑黎笑问一路不苟言笑的“患者”:“你要跟我一块儿进去?”

  温南星已经准备压下门把手,作为随行人员,他今天已经做当助手的准备。

  闻言他回头,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他:“为什么不?”

  因为没准备好的,是我。

  岑黎摁着他的肩膀让人坐下,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他,然后忽地将手掌落在他头顶蹂躏两下。

  他没回答温南星的为什么,只说:“在这儿坐会儿吧,把煎饼吃完。”

  “然后你可以先想一想,我们一会儿去做什么,”岑黎说,“至少今天不会手术,我还能拥有一天自由使用手臂的权利。”

  温南星滞楞,短促地舒了口气后,缓而慢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顶。

  -

  温南星不知道医生和岑黎到底说了什么,时针从十二点半悄悄溜至一点,岑黎才从诊室出来。

  等候的时间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长,所以吃饱喝足的温南星开始犯困。

  以至于他连岑黎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的也没记忆。

  也没发现自己歪斜着脑袋靠在岑黎肩上。

  让他从美梦中惊醒的是整点的播报。

  温南星:!

  他睡得好香……

  然后侧目就看见了似笑非笑的岑黎。

  “嗯……你出来了,医生说了什么?”温南星努力睁眼,试图恢复眼中迷糊。

  岑黎看他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俊不禁地替他撩了下眼前的碎发:“嗯,说了一些保守治疗和手术的注意事项。还来得及,手术也不难。”

  温南星点头。

  “本来还说想下午去附近溜达一圈的,但现在可能没办法悠闲地逛街了。”

  温南星再接着点头,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坐正后又突地站起来,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们、你……是不是今天就要准备手术了?”

  “不是,你别急。”岑黎拉住他衣角,“是要手术,但不是今天,只是要提前住院。做一些术前的检测,血液、心电图、胸片之类的。”

  岑黎又安抚他一遍:“别急。”

  他又说:“先送你回去吧。”

  温南星迟疑一瞬,再拧眉:“为什么?我说了陪你的。”

  岑黎解释说:“因为要三四天,可能还不止,有恢复期——”

  温南星打断他的话,坚持道:“我陪你。”

  岑黎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你为什么想陪我,是不是……

  接着就听温南星说:“下一个项目是什么,我们先去取号。”

  趁着工作日的医院人不多,他们奔波一下午,辗转多处,先把简单的一些检查事项做了,最终在住院部六楼停下。

  这世界上本没有百分百成功概率的手术,而是一种加成,百分之三十的医生专业程度,百分之三十的幸运,剩下百分之四十,是勇气。

  而勇气可嘉的岑黎……他眼下正看着自己今晚要睡的硬板床发愁。

  虽说在队里也是硬板床,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地盘。

  相对陌生的环境,并且……岑黎看了眼隔壁的两个大爷,一个背着身,断指,还在坚强地给谁发消息,屏幕上全是玫瑰花的表情。

  而另一个正翘着二郎腿,躺平听悬疑小说,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

  “不回去的话,今天就要跟两个大爷一块睡了。”岑黎讲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

  温南星仿佛看见了俩大爷射向他们的眼神,充斥着:怎么?和我睡你不满意?

  温南星纠正他:“是一块住。”

  “在一间病房里,合宿。”他补充。

  “差不多。”岑黎挑眉,“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出去吃饭。”

  温南星看了眼时间,再转回去看他:“出去吃?”

  岑黎环胸颔首:“虽然不能逛街,但是出去吃个晚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将近五点,路上车流量比中午多了将近一倍。

  两人没驱车,而是选择步行,在医院附近的小街上找了一家面馆,倒也不是因为他们的饮食习惯以面食为主。

  只是因为这家店的人是附近最少的。

  店主是个中年大娘,擦着和东北花袄一般艳丽的口红,对每位客人都是笑脸相迎,一会儿倒茶水一会儿攀谈闲聊。

  精神气足呢。

  老式收音机正时髦地播放着电台情感类栏目,但实际上是一种新型八卦方式。

  男女主持人读网络投稿人的经历,基本符合霸总小说情节,白天鹅回国发现爱的是丑小鸭,还有现实版追妻,天天缠着对方嘘寒问暖……

  岑黎听到最后,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那么喜欢,当初还不珍惜,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岑黎拿筷子搅了搅牛肉面,微微有些不快。

  温南星惊讶他也在听,埋首吸溜面的同时“唔”了一声:“也许是当时是没意识到,后来才想明白吧。”

  岑黎心道,那火葬场都烧到自己脚边了,还意识不到,活该追妻。

  “你谈过恋爱吗?”温南星忽地问。

  岑黎一口面差点喷出去,紧急下咽:“怎么这么问?”

  他眼观鼻鼻观心:“没谈过。”

  然后温南星没声了。

  就,连“嗯”都没说。

  搞得岑黎心慌啊,他快速偏了下头,发现温南星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嗦面,仿佛方才真是随口一问。

  岑黎表面上听着电台,实则背地里心绪已经飘到了外太空,脑子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边说他要是不在意你管你死活呢,一边又说你见他对谁不是这样温和?

  各执一词。

  抛出问题的人永远是胜利者,更何况关于感情上的事,是一道千古难题。

  所以在岑黎陷入思维反刍,将恋爱这个感性的问题反复咀嚼,也解不出来的时候,他决定直截了当地把问题丢回去。

  “那你呢。”他问。

  温南星茫然抬眼:“嗯?”

  “呲。”

  岑黎开了罐汽水,重复:“恋爱。”

  “没有谈过。”温南星摇摇头。

  靠,还是暗恋。

  该不会是青春疼痛文学吧?

  岑黎轻咳两声,佯装不经意地追问:“怎么不谈一个?没有喜欢的?”

  温南星想了想:“家里不同意。”

  靠,还有阻碍。

  难不成是个穷小子?

  听到这个回答,岑黎滞楞,他万万没想到是因为家庭的原因。

  一个浪头尚未平复,另一个浪头又掀起,于是他越想越乱,越乱越想纠结。

  “哎呀,现在的小年轻,喜欢就大胆说啊,都闷在心里那叫谁知道。”

  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岑黎猛地抬起脑袋,心脏剧烈跳动,看见大姨是对着那台收音机愤愤不平,才又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点大姨说对了,喜欢就大胆说,反正他现在没有谈恋爱,自由身。

  所以万一呢?

  人们果然都爱幻想万一。

  “要不要买点洗漱用品?”温南星这时候问。

  岑黎回过神来:“啊?好……好可以。”

  两人跑了一趟便利超市,索性又在附近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再回到医院已经将近八点。

  岑黎还没换上那身病号服,但只要在这空间里,大多数人都会默认:这是病人。

  也幸好他们早有预料,带了些简单的衣物。

  旁边两位大爷都没有陪床,也不知道是家人已经来过又走了还是其他,总之晚间的洗浴间是属于他们两位后来者的。

  三人一屋的病房里有且仅有一间卫生间,但有护工的打理所以很干净,两位大爷早早已经洗过澡,躺在被窝里。

  老年人的作息比较有规律,且睡觉时间尤其早,所以等到岑黎进去后再出来,隔壁两床早已拉上了帘子,呼吸声趋近平稳。

  “我好了,你去?”岑黎擦了擦头发,问他。

  温南星:“好。”

  进去的时候,浴室里还弥散着残留的氤氲水雾,清新的沐浴液气味满斥鼻腔,是今天新买的,只有一瓶。

  温南星挤出一小坨稠状液体搓了搓,又嗅了两下,没想到是这样浓郁的味道。

  等冲散身上的泡沫,在洗浴间里吹干头发,雾气已经散了不少,可临出去前,他又抬手闻了两下。

  方才岑黎身上有这么香吗?

  温南星记不清了,也或许是他用太多,以至于周遭都是这股幽莲的芬芳气味。

  岑黎自然也能闻到。

  “你……”胸口剧烈起伏,岑黎有点儿分不清这是香还是蛊。

  除去早已陷入梦乡的两位大爷,这一方小天地里似乎仅剩下他们两个人,甜腻的空气几乎让岑黎大脑缺氧。

  温南星停住朝他走过去的脚步,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味道太大了吗?”

  那还是他自己挑的沐浴液。

  果然香氛还是过冲了吧,不适合在公共场合用,温南星想。

  “没,不是,挺好看的……呃我是说好闻。”脑子里一团浆糊,岑黎压根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在乱吐什么呢,要命。

  温南星抿了抿唇,显然不太相信岑黎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一会儿再冲一下吧,他边想着边将陪床支开,折叠床自带软垫,不算硬,但是岑黎还是临时买了被子,铺在上边。

  然后自己躺下。

  温南星站在他边上,,迟钝地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睡这里了,我是陪护……”

  “哦,我习惯低一点儿的床,”

  低一点儿……?

  温南星看向他那张能望见病床床底的小矮床铺,有点儿为难大长腿。

  “可是这样你不会觉得——”

  “呀都快九点了,赶紧躺下吧,跑一天累死了。”

  温南星:“……”

  但霸占了他床位的人不挪位置,温南星也没办法,只能慢慢吞吞换了双鞋,然后掀开被子钻进去。

  躺平。

  然后灯就被灭了,病房很安静,隔音也很好,至少他们听不见在外巡视查房的护士们。

  或许是一天下来真的疲累了,温南星认命般地闭上眼睛后很快便进入混沌。

  时钟始终滴答行走,看不见明确的时间点,时间流逝便尤为缓慢。

  窗外月色朦胧。

  无边夜色中,有人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起身。

  其实陪床的高度虽然低了些,但是一眼就望见病床上的人影。

  温南星躺在干净洁白的软枕上,头发四散铺展而开,显得异常蓬松,像是一团绵软的云。

  “这么快就睡着了,还真是一点都不认床啊。”岑黎小声地自言自语,适应黑夜的视网膜将面前人的脸笼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锁在其中。

  陷入睡梦中的青年并没有发现自己目前正被人端详着,尤其是对方看宝贝似的眼神。

  他只是觉得周围有些热,于是自发性地将手伸到被褥外边。

  岑黎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停顿一下,但却没自作自主地将对方准备透气的手臂放回被子底下。

  而是偷偷比划着。

  手真小,大概就只有他的一半?

  他继续把手探过去,忽地,掌心被猛地压住。

  手心贴着手心,很惊人,温南星的力气竟然能这么大,这么……凶。

  岑黎心口发麻,瞬时如触电一般想要撤回自己的手,但已经迟了,睡得安稳的青年在触到软肉的时候便下意识伸手攥住了。

  于是他也像无所顾忌一般。

  靠近……再靠近……快要贴上了……

  明明是毫米的距离,可就在即将接触到某处时,他转移了。

  轻轻柔柔的一个吻,蜻蜓点水一般落在额前碎发。

  呼。

  胸腔仍在剧烈起伏,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岑黎准备退回自己的位置,保持一个礼貌的安全距离。

  可……黑暗里,似乎不止他一个人睁着眼。

  “你……”

  温南星嗓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恍惚。

  四目相对。

  心跳声宛如暴风骤雨,狂涛骇浪,不讲道理在他胸腔里来回翻涌。

  岑黎听到自己脑子里的那一根弦“啪”地,没有丝毫预兆般……断裂,裂得彻底。

  稍滞,温南星问:“为什么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