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黎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隔三差五疼那么一两下,疼的时候一身汗?

  别吧,显得他故意在博取人家的同情心。

  说其实阶段性地治了很多年,但效果微乎其微?

  也别吧,一盆子水哗啦啦浇下来,把人家窜天的火苗全熄灭,简直千古罪人。

  等会儿。

  关键是,温南星怎么知道的?

  “陈跃跟你讲的吧。”岑黎觉得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温南星点点头。

  两人没继续在楼道里站着,岑黎提着两桶蛤蜊进屋,给蛤蜊们重新找了个“住所”,顺便倒了些海盐进去,让它吐吐沙。

  这会儿温南星握着手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早在听说“手腕创伤后遗症”这一学名时,温南星便查了资料,关节间隙变窄、关节轻度肿胀……总之不是罕见病,而是易复发。

  思忖半晌,温南星觉得有些涨热,伸手拧开风扇,等风速大了些才神色诚恳地说:“我可以帮你找医生,国内手外科领域的教授也不少,一定有遇到过相似的案例……”

  他细数,从中医讲到西医,在脑子里搜索所有著名的医院以及医学大能。

  似乎比对他自己的事都上心。

  平常柔和似春风的眸子眼下聚精会神,俨乎其然的样子有点像头上带王的老虎,指挥这那。

  但本质上,还是只猫啊。

  头顶嗡嗡高速旋转的电扇将温南星的声音打散,吹向四周,但就是没吹进岑黎耳朵里。

  于是这段由温南星主导的对话便变成了以下画面——

  温南星嘴上说的:我可以帮你联系某某医生……

  岑黎听到的:喵喵,喵喵喵……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不,连物种都变了。

  脸上似乎也开始长肉了。

  如果这时候上手捏一下,他会惊到四肢僵硬吧。

  岑黎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伸手,然后修剪干净的指尖一下……戳在温南星的面颊上。

  陷进去一点小涡。

  温南星果真如察觉危机装死的小仓鼠一般,停滞了。

  捏手机的力度紧了一点,他问:“……做什么?”

  是软的。

  心中所想得到验证,岑黎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吞吞说:“哦,没什么。有点脏,帮你擦一下。”

  说着,略带粗粝的指腹往一侧摩擦,像真的有污点一样。

  “好了,”岑黎把话茬重新接上,“你刚刚说,找医生?”

  温南星愣神许久,恍恍惚惚地上下动了动脑袋。

  经过刚才那一下,岑黎胆儿都变大了,抬手在他头顶发旋的位置摸了两下:“没想到你真是温老板,人脉这么广啊。”

  “啊我是不是要问一下,您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放你进这个小镇有点危险啊。”

  “……”

  温南星现在知道岑黎为什么总是转移话题。

  “你在害怕吗?”

  他问得肯定,试图从对方脸上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

  岑黎微张的嘴唇蠕动了两下,转而又闭上。

  有时候温南星是真的挺不近人情的,随随便便就戳别人的痛处呢。

  “好吧,我应该先谢谢你给我出谋划策。”

  “但是你查过了吧,怎么说呢,它虽然不是什么要死要活还会扩散的癌细胞,不致命,可它就像……”岑黎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某种无法彻底根治的顽疾。”

  “每一次治疗都是一种痛苦,同时又承载着希望,身边的人……包括你自己,都知道这是沉疴宿疾,却还是要对你说——”

  岑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再坚持一次,最后一次,说不定它就会好了呢。”

  啧。

  岑黎其实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他这辈子没说过那么掏心窝子,那么娇气的话。

  而温南星确实是想这么说,再试一次,人们总拿“万一呢”这三个字以表示积极面对生活,“万一就成功了呢”“万一幸运之神就降临了呢”……

  实际哪有那么多万一。

  温南星陷入了沉思。

  讲道理,其实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去管人家的私事。

  即使是朋友,也顶多是劝一两声,岑黎要是自己不想去,那谁能强迫得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即将破土而出。

  温南星没抓住,但却让岑黎钻了空子。

  岑黎看向他,然后将口袋里的那两片分装药放了回去。

  秒针又转了一个圈。

  “你陪我去啊……”他喃喃,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就再试一次。”

  那就再信一次。

  那就再坚持一次。

  -

  岑黎决定预约下周的手外科门诊。

  他们要去的是市里一所比较出名的总院,也是温南星精挑细选,综合考量的结果。

  听说那里有手指缺失的再造技术,更有断肢再植的荣誉。

  于是在一周后的某一天周五,两人像进行一场旅行一般,带着愉快的心情出发。

  至少在岑黎看来,这称得上是一场私人旅途。

  眼下时间刚过九点。

  在门口的小吃铺子里上吃完今日份的早餐,温南星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包放在后座,靠近岑黎的ct袋以及报告单。

  岑黎正在捣鼓后备箱。

  “我能看吗?报告。”温南星扭头问。

  “砰”地一声,后备箱被关上,岑黎顿了一下,探出脑袋笑:“看呗,不用打报告。”

  温南星滞楞地抬了抬脑袋,才反应过来此报告非彼报告:“……我是说这个报告。”

  岑黎扬扬眉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

  温南星没打算和岑黎继续探讨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他带着报告一起坐上副驾驶,然后他们正式出发。

  岑黎上车的时候,就见温南星抽出ct片子,正一丝不苟地看。

  很专注,仿佛能从那张片子上提出一些决定性的建议。

  然而五分钟后,温南星忽地问:“这上面……哪一块是有问题的?”

  听到这个问题的岑黎稍顿,扭头看他,再了眼路,然后再扭头看他,觉得尤其好笑:“那你盯着这个看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能看出什么呢。”

  对此,温南星表示:“我又不是专家。”

  他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报告的内容,然后感叹,医学文字的晦涩难懂。

  仅此而已。

  “好好好,”岑黎也只是笑笑,旋即腾出一只手点了点影像图,“大概……这里。”

  温南星的确看不出哪一块地方有病变,直到岑黎给他指了一下,他才发现,是关节和关节处的距离增近了。

  两块骨头几乎贴着,所以摩擦时才会产生强烈的痛感。

  “如果是这样,手腕不会转不动吗?”温南星蹙着眉,对照着影像去看他的手背。

  岑黎快速换档,同时松脚刹踩油门:“咱们的骨架子又不是平面图,你虽然肉眼看上去觉得这块儿没有一点缝隙,但实际上它是能够……来回绕圈的。”

  “有时候拉伸一下,就会好一点。”他说着,甚至真转了两下手腕,给温南星展示。

  目前没有贴药膏,但却有些红痕,大概是撕扯药膏时留下的。

  即使是亲眼见识过,温南星还是不放心:“你还是别动这只手比较好。”

  岑黎把手放回去:“单手打方向还行,但挂挡不行。”

  温南星想象了一下,的确有点离谱,所以他说:“我帮你挂。”

  岑黎不反驳,但也没接受他的提议,目不暇视盯着前方,再意味不明道:“这车跑了这么多年,今天算是遭老罪了。”

  温南星:“……”他也没那么马路杀手吧。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总之温南星把那套ct片子重新扔回了后座,没错,用扔的,毕竟他有仇当场就报。

  岑黎虽然持续目视前方,但身侧人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

  这条道路,岑黎带着温南星已经走过一遍,可温南星似乎还是看不够,或者说,其实当下唯有赏海才不算辜负这一趟。

  “你看起来真挺喜欢海的,”岑黎侧目,“你说过以前只见过一次海对吧,留学的时候呢?不在临海城市?”

  倒不是,相反,他在国外却能经常见到,驱车三小时即可抵达的果冻海,媲美海洋的多瑙河……

  想跑出去看海,如同喝水一般简单,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时间和精力。

  但在这儿不一样,他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不用后悔自己是否停留过久,会浪费又或是无意义。

  温南星温声道:“每一片海不一样。”

  虽然没见过其他海域,但岑黎赞同他这个观点。

  “你知道为什么海是蓝的吗?”岑黎忽而问他。

  温南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思考了一下,答道:“是水分子对太阳光的选择性吸收……以及反射和散射吧?”

  再具体的,小艺术家答不上来,那不是他的舒适领域。

  岑黎笑着摇摇头。

  不对吗?

  温南星疑惑地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岑黎这时候解释:“是因为水里的鱼一直说blueblueblue……”

  温南星稍稍反应了一下:“……”

  好冷的笑话,但是把笑点特别低的温南星成功哄乐了。

  “要不给你开点窗,你感受一下。”岑黎又说。

  温南星偏头:“感受什么?”

  岑黎没在第一时间回答,摇下半截车窗。

  穿过海,迎着微风。

  “秋天要来了。”岑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