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没睡好?”

  温南星看着他的两个大黑眼圈问:“很紧张吗?”

  才刚过八点。

  岑黎端着一碗米汤,眼神幽怨地望向温南星那袋子飘着香味的肉包。

  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后护士就提醒他们禁食,直到今天手术前,之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得靠输液度过。

  温南星又咬了一大口包子,就着一份巴掌大的鸡蛋羹。

  美得很。

  “有点吧。”岑黎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喝了两口汤,然后将塑料盒丢进垃圾桶。

  昨夜的风有点大,所以到现在窗户还是紧闭的状态。

  陪护床被收起,岑黎稍稍开了个小缝透气。

  然后转头看了眼已经将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温南星。

  “那你今天还是别和我换床睡了,那张折叠床太小了,肯定睡不好。”温南星和他说。

  岑黎:“嗯。”

  温南星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啊衣服,手术服在这里,一会儿要换上。”

  岑黎又:“嗯。”

  接连两次情绪低落的气音,温南星稍稍滞了下,铺床的手一顿,问:“你心情不好吗?”

  何止。

  他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岑黎在心里兀自冷笑一声。

  他觉得温南星的睡眠质量一定很好,至少在那种……被人偷亲的情况下,他竟然能接上原先的梦境,继续安安稳稳地睡。

  是的,昨天夜里的温南星似乎只是梦游,睁两下眼睛,都不带翻身的那种。

  他语气很是疑惑,但却很肯定,自己就是被亲了。

  甚至问了两遍,但第二遍温南星加上了一道称呼,他问:大黑,你为什么亲我?

  是想跟他玩吧,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线,温南星潜意识这样认为,所以攥着岑黎的手又紧了紧。

  他还是头一回觉得梦里的大黑那么真实,那么好摸。

  不清楚他内心想法,但发现他的举动,岑黎简直两眼一黑。

  窗户纸就那么薄薄一层,他做好心理准备,打算全然托出自己的心意,说自己就是喜欢你,克制不了,说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亲你了……

  结果呢,发现对方又重新闭上眼睛,即将破茧成蝶的蛾子,又钻了回去。

  没醒,做梦呢。

  岑黎又盯了好一会儿,甚至戳了“躺尸”的青年两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

  仿佛昨天夜里突袭而来的只是一颗哑弹,只冒烟没声响。

  吓唬他呢,又或者说是一种提醒?

  大家都是成年人,那点心思摆面上了,因为不喜欢,也不能让朋友尴尬,所以干脆……装聋作哑?

  但要不……先把他的手放开呢?

  嗯,还拉着小手呢,无知无觉似的。

  一分钟叹气八百回,岑黎干脆盘腿坐在那张一翻身就会掉下去的折叠床上,左手被桎梏着,他只能靠着旁边的白墙。

  没睡好?

  是压根没睡。

  思绪到这里回笼,因为大爷在狂敲他的门。

  大爷尿急,没办法。

  所以岑黎只能光着膀子,把唯一的卫生间让给大爷,正所谓尊老爱幼。

  不过外面有温南星啊。

  心里藏着事,岑黎刚拎着衣服出门,就撞上关上柜门转身的温南星。

  身高的差距让温南星一下就能望见腹部那几块凹凸,水平注视局部,再切换至全部。

  挺色气的。

  “你怎么没穿好上衣?”温南星微微怔愣一下,很快恢复表情。

  有一种人,他遇腼腆即正经,他遇正经便害羞。

  岑黎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正色解释:“哦,大爷要用卫生间,我就出来了。”

  接着故意背过身去放衣服。

  抬起臂膀的动作牵动肌肉,具备力量感,给人在视觉上带来一丝强烈的冲击力。

  但岑黎想错了,温南星虽然平时看上去文静内敛,但他是常年在国外的艺术家,叮叮博物馆他都见过,这些都是小场面。

  所以温南星朝他眨眨眼:“那快穿好吧,一会儿要打麻药了。”

  岑黎侧身,看他,眼神里充斥着不解。

  见他还在看自己,温南星思忖两下,认真评价:“你练得挺好的。”

  岑黎:“……”

  为什么?

  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

  在坦荡这一方面,岑黎永远也做不到像温南星这样。

  至少如果换做是温南星赤身……也用不着全.裸,光是露出一截腰,他的鼻子当下可能就会淌血。

  -

  这场荒谬的自省,最终在若干医生和护士到来后终止。

  原定的手术时间并非今天,因为术前的方案还未确定,所以经过医生们好一番的手诊后,他们暂且只能等待明天。

  最后的几项检查做完,取到报告时接近下午三点。

  隔壁床断指大爷下午的时候接连被子女接走出院,病房里没再增加新人,只剩下那位喜爱听书的老爷爷。

  窗外悠闲的白云一点一点挪动,病房里的慢节奏像叶片上行走的蜗牛,不急不躁,不紧不慢。

  适合放空。

  但放空就容易出事,比如开始思考那天晚上,温南星到底醒没醒,还是半梦半醒。

  所以岑黎提议看一场电影,以此度过即将到来的黑夜。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最近上映的很多都是悬疑科幻类型的。”岑黎滑动着手机,“或者你来选?我很少看这些。”

  温南星实际也很少看电影,陪床靠着白墙摆放,他和岑黎并排坐在软垫上。

  “就……这个吧,评分很高。”温南星随意选了一部打分九点七的影片。

  岑黎手指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大爷又早早地睡下了,且有些耳背,所以两人无后顾之忧地关了灯,一格音量在静谧的环境里也显得尤为明晰。

  电影直接了当地开始,连前奏音乐都没有,而是快速切入剧情。

  开篇也是一个雨夜,一处荒郊野外,一个带着铁锹独自驱车的人,印证这是一部悬疑推理剧。

  破案为主,可拍摄手法却尤为大胆,直接将埋尸人的脸摆在观众眼前,像是料定,即使如此,大家也猜不到凶手是谁。

  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电影进行到中间,温南星仍然在几个嫌疑人之间游离不定。

  音效愈发诡异,一切都变得虚幻,主角开始产生幻觉。

  不,或者说是主角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咚。”

  忽地,很小一声撞击音,却将温南星惊了一跳。

  像是脑壳磕到了坚实的墙壁。

  转头,岑黎已经将自己歪斜的脑袋掰正回来。

  温南星压着声音:“……你是不是困了?”

  “没,我不困,在看呢,这凶手挺难抓的对吧?”岑黎刷地坐直,瞪大眼睛目视支在病床上的手机。

  好像真的全神贯注在看电影一样,还和他讨论起凶手了。

  温南星盯着他的脸。

  岑黎沉默片刻,干巴巴道:“那个,凶手是还没出来吧?”

  温南星不说话,也不告诉他现在播放到哪儿了,让他自己猜。

  岑黎尴尬地挠挠手,这就是他为什么不看电影的原因,以前在队里的时候也有执勤无聊,大家伙围在一块看电影的时候。

  只是五次下来,他就光记得一部名字叫疯狂动物城的片子,毕竟那是唯一一部不是人演出来的。

  动画片反而印象更深。

  所以别人都是一听语文课本内容就呼呼大睡,而岑黎,只需要一部五分钟的影片就够了。

  “你想吃点东西吗?就这么盯着电影看是不是有点儿太干巴了?”岑黎轻咳一声,开始没事找事。

  温南星心想,你说的话比电影干巴多了。

  不过嘴上他还是问:“爆米花?”

  “那倒没有,”岑黎起身,抄起旁边的塑料袋,“番茄,吃吗?我去洗一下。”

  温南星对于番茄的概念停留在炒鸡蛋的那个番茄,直到岑黎端着一小盆洗净的小番茄放在他面前。

  “小番茄,老板确实没骗我们,还挺甜的,”岑黎说,“哦你也可以叫它圣女果,还有一些品种是串番茄,还有千禧什么的……”

  岑黎笑:“所以为什么不能统一称为小番茄呢。”

  小颗红果子没有涩味,一口下去甜丝丝的汁水充斥整个口腔,不酸,是成熟又好吃的小番茄。

  温南星腮帮子鼓鼓,慢慢吞吞说:“我是秦始皇,转我两百,我来统一它们的名称。”

  岑黎稍楞了一下,准备伸手去拿手机。

  电影就这样从眼皮底下溜走,温南星茫然掀起眼皮看他,嘴里的果肉还没咽下,凸起的脸颊像俩胖胖的包子。

  岑黎:“不是秦始皇吗?给你打四百,麻烦把桃子也统一了。”

  温南星沉吟,然后得出结论:“……你真好骗。”

  岑黎:“……”

  “我心甘情愿打钱,用不用再附一条:自愿赠与?”

  “嗯,谢谢你。”

  嘿。

  还真答应上了。

  岑黎无声勾起唇角笑笑:“我才要谢谢你吧。”

  “谢我……什么?”温南星偏头,疑惑。

  岑黎也咬开一颗小番茄:“谢你这么大老远地还要陪我这个老弱病残。”

  “那我也要谢谢你。”

  “嗯?你谢什么?”

  温南星支吾一下:“嗯……很多事情。”

  比如坠楼时的救援,比如做饭,带他闲逛……

  岑黎特别想打破沙锅问到底:“例如?”

  温南星正好想到那盆支吾:“送我含羞——”

  然后话音未落,他突地停住,下意识抓住岑黎的小臂:“草,没人给它浇水了!”

  岑黎也是一顿,草?什么草?

  想起来了,含羞草。

  “我还以为你在骂人呢,草啊草的。”

  温南星一下着急,想解释。

  “没事,今天不是下雨呢嘛,空气里潮湿。等明天让胡奶奶帮你洒点水。”岑黎安慰道。

  小臂上的力道松了。

  温南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指在他手上留下了印记,他忙不迭道歉:“啊……对不起。”

  “你现在才应该说‘谢谢’。”岑黎调侃他。

  钟塔整点的叮当声沉闷响起,电影已经进入末尾,凶手被缉拿归案,女主角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但这时候,男主角赶来为她披上衣服,渡过劫难的两人在警笛声中拥抱。

  即使从后半段开始,两人的心思便没在电影上,可结尾看完,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果,一种一起看电影的成就。

  气氛渲染到这,温南星觉得他们这会儿也应该抱一下,没有特殊含义,就是单纯地表示——

  他很高兴自己能认识岑黎。

  或许是受电影浸染,温南星抿了下唇,缓慢朝岑黎的方向靠近,再接着,岑黎也察觉到自己怀里多了点东西。

  捏着小番茄的手都差点不稳,让食物平白沾上灰尘。

  “谢谢你。”温南星轻声道。

  相较于对人说话,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呢喃。

  一个没有暧昧成分的拥抱,也让岑黎心猿意马。

  他无意识放缓呼吸,僵持着手臂,完全不敢动。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温南星没有丝毫留恋似的,松开了这个仅仅持续十几秒的拥抱。

  岑黎心里的火苗还在欢快地跳跃:“嗯?”

  对上温南星明亮的眼睛,岑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能看见对方慢速蠕动的嘴唇。

  他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亲我?”

  轰隆一声,那是雷电。

  接着窗外传来细细密密的雨点子。

  “亲……什、什么?!”岑黎下颌猛地紧绷。

  温南星指指自己额前,思索片刻说:“这里。”

  “……”

  世界在这一刹那变得尤为安静,耳畔所一切噪音全部消失。

  他好像,只能听见自己汹涌的呼吸声……

  温南星好似也并不着急,或许也只是单纯地回忆起:啊,昨天的事情,应该让人给自己一个交代。

  所以他问出口,宛如闲暇时新启的一个聊天话题。

  ……

  又是一声轰隆。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大爷估计庆幸自己耳背,可以自动屏蔽一些不必要的白噪音。

  阴晴不定的天气这会儿像是要给某些做坏事的人一些教训。

  等雨珠啪嗒一下跳上岑黎肩膀,岑黎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我关一下窗……”

  湿冷的空气随着窗户的密闭而不再流通,室内恢复往常的平静。

  可心率却更加紊乱。

  温南星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一种催促,又像是一种求知若渴。

  而摆在岑黎面前的,是一张薄薄的,一触即破的纸,和两道选项。

  选项太简单了。

  戳破它,或者……

  岑黎努力压抑住自己声线里的颤抖:“因为想亲,所以就亲了。”

  大脑有时候并不能控制所有,比方说他的嘴。

  话音如同摇摇晃晃飘荡的羽毛,轻轻地缓缓地与大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温南星一愣,岑黎同样一愣。

  嘶……

  空气中似乎有一瞬静默。

  岑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无声咬紧牙关,攥着拳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啊……”

  相反,温南星很从容,很淡定地发出一个气音。

  啊?

  就啊……没了?

  岑黎短暂地蹙了一下眉,看他低垂着脑袋,似乎在进行思考。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变态吧?!

  五雷轰顶。

  其实温南星是怔住了,恍惚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他耳朵里打转,不是助眠的白噪音,反而成了一种扰乱人心绪的……杂音。

  都怪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以至于温南星也克制不住一般,去靠近,去触碰。

  喉结滚动,他主动覆上。

  是一个很轻的吻。

  在唇角轻点。

  撞进岑黎骇异的眸底,温南星眼神有些闪躲:“我也……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