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南星对墓地并不陌生。

  相反,他很熟悉。

  几乎每年都要和家里人来一趟,带一束他妈妈最喜欢的铃兰。

  小县城的祭祀方式倒是更加讲究,除了买成箱的礼品外,得烧香得烧祭品。

  当那盏香烧至三分之一时,便开始焚烧祭品,也会在周围用酒或茶围成一圈如同结界般的地盘,说是确保那些孤魂野鬼过来抢夺。

  温南星挑选的蛋糕,也作为其中之一,被摆放在最显眼位置。

  但他到底不能被列入家人那一栏,所以拜完后,他便短暂地离开了一段时间,在绕路朝门口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岑黎正在打扫碑石,清理附近的杂草,接着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几句什么。

  温南星内心有些动容。

  自从他妈妈走后,他爸爸也愈发沉默寡言,到现在温南星能够回忆起的全然是严父的模样。

  但不会变的是,他爸爸每次都会在墓碑前多待一会儿,悄悄咪咪地陪底下沉睡的人说会儿话。

  像个老干部那样汇报两个儿子成长的一点一滴。

  虽然作为母亲她没能陪伴自己的孩子,但却也一点儿没漏下。

  岑黎大概也是这样,否则也不会避开他们,自己跑来给奶奶上两炷香。

  还细腻地带了几块用油纸包着的桃酥。

  老式糕点,老一辈就喜欢抿着吃,酥掉渣,也不费牙。

  温南星收拢心思,就见岑黎转过身,望见他的时候眼里多了两分震惊。

  这儿公墓辖区颇大,东南西北四个角中间还有庞大的灌木丛挡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咳……你从刚才就站在这儿啊。”岑黎感觉他再不开口说话,气氛就变得越来越诡异了,“怎么不喊我一声。”

  “我觉得你会想单独跟家人说话。”温南星这才走过去。

  就像再冷漠的人,面对小奶猫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夹起声音,细声细语地讲话。

  硬汉也有柔软的一面。

  也不知道是温南星本身轻柔的嗓音,还是这句话起了效,岑黎缓了一口气,拿余光一小眼一小眼地瞥他。

  还好站得远,要不然剖白都被听了去,发现就他那不值钱的样,把人吓跑怎么办?

  但也大差不差,对着墓碑说的那些趋近大逆不道的话,俩老人怕是要掀了棺材板,蹦出来给他两巴掌。

  虽然他从小到大也没少挨打。

  不,说不定奶奶会问:那男孩需要多少彩礼呀?

  岑黎光是想着都觉得那场面离谱。

  有人在心底偷摸高兴,有人就在心底偷摸难过。

  作为发小兼兄弟,陈跃其实早都把岑黎当成了一家人,所以在听到那句所谓的“不严重”“旧疾复发”的时候,他藏不住事儿,一股脑全托了。

  “其实大学那会儿岑奶奶身体就开始不行了,肺不好,他呢又在市里边工作,离得远老人家不想折腾。”

  陈跃说得很直白。

  “费劲巴拉去看一趟病,万一查出点什么肯定得住院啊治疗啊……”

  “人老了多少都会有点病症,以前常年捕鱼的,得潜水你知道吧,耳朵就会出问题。”

  陈跃只是举了一个例子,但温南星明白,就像他们弹琴的,腱鞘炎一个道理。

  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复发起来却要命。

  “然后那天吧……”

  陈跃说,那天也下着瓢泼大雨,刚好是岑黎轮假的前一晚,老人顶着雨也要去买新鲜打捞上来的鱼。

  结果便是突如其来地高烧,压着气,呼吸衰竭。

  再之后便没有之后。

  而岑黎,别说是一个晚上,连着整整三个晚上,又是外地,消息延误了几天,又没人敢报告,忍了又忍。

  还是指挥员没憋住那口气,到底还是告诉他了。

  可余震不讲道理地复来,防不住啊,手背就让拉了好长一条口子,汩汩往外冒血,都能看到里边的骨头……

  “赶着下葬啊,耽搁了治疗。我们这儿小地方医疗有限,针灸、药酒,土方子都用了百八十遍,没见好。”

  “催他去医院吧,这人就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什么绝症,治不好了,自虐似的。”

  “才开过一次刀而已,指不定是上次两根骨头没磨合好,再开一次不就行了。”

  “……”

  温南星现在觉得那条丑陋的、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粘在岑黎手背的疤痕不是荣誉,而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你能救余震后的所有人,但你却救不了最亲近的人。

  甚至得赶多少公里的路,回乡,才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神思回笼。

  墓碑上的两对名字被擦得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温南星默默在心里介绍起自己,第一回见长辈,他说了很多岑黎的好话。

  即使他认为岑黎真的没有做什么坏事,可以令他打小报告。

  温南星不记仇,因为他有仇当场就报了。

  不是大张旗鼓地报,而是悄咪咪地报。

  有句话说,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他的性子正是如此。

  “温南星?”岑黎喊了他好多声,他才聚焦起瞳孔。

  被点大名,温南星仰起脑袋:“嗯?”

  岑黎笑:“跑什么神呢。陈跃他问我们要不要去吃烧烤,快到饭点了。”

  温南星一般情况下不会拒绝,所以先前伤春悲秋的几人快速转换了心情,麻溜地驱车回热闹小巷里。

  再怎么样,饭得吃。

  哦对,这回没再让车速仅有三十码的马路杀手开回去,不至于危及生命,但足以令他们车上三人都提心吊胆。

  夜市烧烤摊依旧繁华,热闹。

  或许是因为这次不是坐着轮椅,没那么显眼,温南星这是第二次来,少了拘谨,多了些从容。

  只不过他想错了,本身便惹眼的人不会因为上次是坐姿,这次是站姿,而变成小透明。

  到处都是打量注视的目光,岑黎有点后悔答应陈跃来这烧烤摊,没找一家有包间的小饭馆。

  好端端的吃什么大排档啊!

  岑黎气打不过一处:“再来两份生蚝,两份小龙虾,两份蛏子……”

  收银的老叔笑得合不拢嘴。

  陈跃:“……你这是打算宰我一顿大的吗?”

  陈妙妙端着三份果盘,两份饮料,用行动证明,什么叫真的宰一顿大的,即使是自己亲哥,也毫不留情。

  陈跃:“……”莫名只有他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一桌四个人,点的菜两张桌子并拢了都放不下,果真是豪华大餐。

  但这回是老叔跑神了,又忘了去葱。

  不过老叔从不背锅,就怪“哎呀没见过哪个人不吃葱的”“挑什么不好非得挑这佐料的毛病”……

  把锅推回到有挑食坏习惯的岑黎身上。

  岑黎看着一堆密密麻麻的葱绿色,一时间无从下手。

  然后就见着温南星推过来一小只干净的扇贝。

  “这个没有葱了。”温南星稍微想了想又说,“应该是最后才洒上去的,没串味道。”

  妈呀。

  真受宠若惊了。

  心脏短暂地抽动一下,岑黎怔愣着拿起那只扇贝,有点不习惯:“谢、谢谢?”

  “不客气。”温南星句句有回应。

  岑黎一笑。

  既然有烧烤,当然少不了啤酒。

  所以一帮年轻的年迈的,拼着两张桌子,不相熟也因这顿餐而结识。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

  “哎呀我又赢了,你喝!”

  耳边尽是闹声,耳膜都要刺破。

  “哥——你们吵死了!”

  陈妙妙先是朝他哥吼了一声,然后端着盘子跑到另一张桌子,问温南星:“小温哥哥,你吃鱼吗?”

  “嗯。”温南星不挑食,什么都吃。

  然而等他夹起一筷子尝了口,忽地,一张白净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扯了张纸巾就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怎么了?辣椒?”岑黎勾着手指开了罐牛奶。

  冰凉又丝滑的牛奶顺着喉管下肚,温南星这才舒缓紧蹙的眉头说:“有姜。”

  姜是一种迷人又百变的小妖精,和蟹肉放在一块它就成了蟹肉,和红烧鱼在一块又能变成红烧鱼肉。

  “去腥味的,”岑黎笑,替他撇了两下鱼肚上的肉,“你吃这块,没刺。”

  这下轮到温南星说:“谢谢。”

  “不客气,吃好喝好温先生。”岑黎一副为人民服务的优良作风。

  两人对视一眼,温南星也开始笑。

  不知道笑什么。

  “喝……喝啊你不行了……”

  陈跃酒量其实还行,但那群老叔个顶个豪迈。

  仅剩下的三分理智里,还想着要赢他们。

  陈妙妙简直受不了这些酒鬼,一个两个哈着酒气,臭死了!

  所以她胳膊一甩,给了他哥一个巴掌,陈跃顺势倒到岑黎的肩膀上,也不挣扎,安安稳稳地靠着。

  岑黎伸出手,踢皮球似的又将陈跃“踢”到隔壁老叔身上,接着问温南星:“太吵了。我们要不要走?”

  温南星:“嗯?”

  轻轻打了个嗝,他问:“去哪?”

  “海边捡贝壳,”岑黎指着远处,“或者找找哪里埋了宝藏。”

  “哦对,这儿能挖蛤蜊,玩玩?”

  说着就去旁边借了铲子和水桶。

  温南星不相信,但还是起身:“沙子里怎么会有宝藏?”

  他吃太撑了,走路消化一下。

  “当然有啊。”岑黎翻出脑子里的记忆,“我小学的时候就埋过一个盒子,大概这么大……”

  岑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接着说:“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这片海域里有神仙,你只要虔诚地许愿,祂就能听到,然后埋进去的东西就能——”

  突然的停顿,温南星偏头去看他。

  岑黎伸出两根食指,一碰:“一变双,双叠双。”

  温南星:“……”

  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

  “那你……埋了什么?”他问。

  岑黎耸肩:“老婆本。”

  “什么?”温南星顿住。

  然后他蹲下身子,一手提着小水桶,另一手拿着塑料小铲子真的开始挖。

  “你扒拉什么呢?”岑黎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

  “你还记得在哪埋的吗?”温南星吭哧吭哧边挖边说,仿佛眼前一颗颗粗粝的沙子不是沙子,而是金子,“那可是老婆本。”

  岑黎楞了一下,重复:“那可是老婆本。”

  “但不是钱,是瓶酒。关键我也没有老婆。”

  温南星还在闷头一个铁楸一个坑:“什么酒?”

  “女儿红。”岑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温南星抬起头,用一种仰视的视角看他:“那不是嫁人用的吗?”

  “所以现在没办法,只能等着别人来——”

  岑黎话音未落,就蓦地听见一声闷响,塑料铲铲碰到硬物的声音。

  下一秒就见温南星刨出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小盒子。

  岑黎眼底掩饰不住震惊与错愕。

  真找到了??

  “啪嗒”一声,丝绒小盒被打开。

  里边躺着一条缀着宝石的项链。

  温南星认真发问:“这是谁的老婆本?”

  岑黎:“……”

  岑黎摸沉吟:“这应该是谁的遗失物品。”

  温南星恍然大悟:“那我们找失主?”

  岑黎:“……”

  失主……怎么个找法?

  他就怕温南星逮着人就问:小伙子,这是你掉的老婆本吗?

  ……

  岑黎也不知道是不是温南星身上带着幸运加成。

  总之失主很快找到,好一通感谢后,温南星收获了两大桶蛤蜊,作为报答的酬金。

  回到烧烤摊的时候,陈跃已经烂醉如泥,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送到家门口又再架着他上楼,开门,岑黎一扔。

  完美的抛物线。

  陈跃一沾床就安分了,宛如躺尸。

  陈妙妙气喘吁吁地撑着手,少年老成地说:“不好意思小温哥哥,我哥给你添麻烦了。”

  看温南星贴心地拉上窗帘,她又补充:“其实你可以当他是死的。”

  温南星笑了声:“不麻烦。”

  “行了,你也早点睡觉。马上开学了,收收心吧。”岑黎叮嘱,“差不多我们也回去了。”

  陈妙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着,但又没听。

  朝岑黎摆摆手,作势就要关门。

  “妙妙,你等一下……”

  温南星从口袋里摸出一部MP3,递给陈妙妙:“这个送给你,生日快乐。”

  陈妙妙惊喜地望向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怦怦乱跳,接过MP3的同时面带羞涩道:“小温哥哥,你再等我几年,等我成年了当你女朋友好吗?”

  温南星怔愣:“啊?”

  岑黎脸色大变:“喂!”

  “怎么了嘛!小温哥哥现在又没有女朋友,我只是先预定一下而已!”陈妙妙说得有理有据,接着又问,“小温哥哥你谈过几个对象呀?她们长得好看吗?”

  温南星有点呆滞。

  岑黎气笑:“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你愿意人家可不一定愿意。”

  “那不管,我——”

  “砰。”的一声闷响,外力迫使不太坚硬的木门被关上,也将里屋某人的话音彻底截断。

  岑黎面无表情:“哪来的小蜜蜂嗡嗡嗡。走吧,回家。”

  温南星:“……好。”

  从陈跃的维修店出来,再驱车回家,一路上岑黎难得有些沉默,车速也慢了许多,大概只比路过的电动车快那么一丢丢。

  温南星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对这条街景逐渐熟悉,拐了个小弯看见门口的花坛子,就说明到了。

  岑黎开了后座车门拿东西,才发现刚才的“谢礼”还在后座放着呢。

  “蛤蜊,带上去?”岑黎问。

  温南星眨眨眼,点头:“能省一顿买菜钱。”

  岑黎稍滞,牵起唇角:“没看出来,你还挺持家的。”

  温南星抿了下唇,拎着明日的伙食,像是反驳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一直都是。”

  “那是我要改一下观点。”岑黎挑眉。

  温南星兀自在心里说,是的,你应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楼道,等到了家门口,两人各自掏钥匙,但稍后却只有开门的动静,不见脚步。

  很奇怪,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说再见,然后各回各家。

  但莫名的气氛逐渐在暖光灯的照耀下蔓延着,谁都没先开口,时间仿若在此刻静止。

  具体流逝到什么程度,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叮叮——”

  两声提示音。

  那是岑黎定的吃药时间。

  客厅里的时钟重新开始转动。

  摁住不按常理出牌的心跳,岑黎转头:“那就晚安?”

  温南星没回应他的晚安,只是盯着那块隐在阴影中的手,然后忽地问:“你想再试一次吗?”

  “试什么?”岑黎看向他,笑问,“挖蛤蜊?那得等退潮的时候早点去,不然都被人抢完了,我们最多挖……”

  说到一半的话音被人截了去,温南星说:“去做手术吧,再治一次,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