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谈话进行前总是需要一点缓冲,比如用美食。

  昏黄的厨房里亮着盏小灯,朦朦胧胧。

  小锅里正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滴答滴的时钟指向十二点半,岑黎打了个哈欠,把最后一点细面捞起。

  飘着热气的两碗番茄鸡蛋面端出来的时候,差点把楼下睡梦中的大爷给馋到坐起来。

  为了不惊扰他人梦乡,温南星善解人意地关了窗。

  回到桌前时,他的目光依旧紧盯着那瓶已经开了口的白色药瓶上,像是要将那些说明文字一个个抠下来。

  “咔哒”一声微响,炉子上的蓝焰火苗逐渐转小。

  淋上最后的盖浇,岑黎转身从筷笼里抽出两双颜色不一的筷子,转过身却蓦地看见一位“背后灵”,正沉默地看着他。

  岑黎惊了一跳,瞧见是温南星,才拍着胸脯:“你站这儿干嘛?吓我一跳……”

  “打个商量,以后半夜的时候千万别这样突然出现在人背后,我心脏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方才多吓人啊。

  他当真以为是午夜凶铃呢,阴雨天,突然出现的……

  艳鬼?

  岑黎晃了晃脑袋,大抵是刚才淋了雨,进水了。

  “我过来……端碗。”温南星眼神始终落实在他手背,那一块用药膏遮掩住的疤痕,然后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很微妙的感觉。

  就像他把已经彻底毁坏的贝斯藏在角落,既不想丢弃,也不想拿出来复见光明。

  “嗯?”不过岑黎没给他表现的机会:“不用,你出去坐着吧,两个碗而已。”

  搞得他都感觉自己弱不禁风,提不动刀似的。

  开玩笑,怎么可能。

  他又没……

  “你有病吗?”

  ……病。

  “?”

  呀,会读心术。

  刚拉开椅子,屁股还没落座,就听见一声骂,岑黎怔然抬眼,望向冒出这句脏话的“小鬼”。

  温南星一脸肃穆,正襟危坐。

  如果不是怀里抱着只橘猫,这场面就真像极了审讯犯人现场。

  没听过斯斯文文的同志骂人,很稀奇,但岑黎知道那只是单纯的问句,和脏话攀不上一点亲戚关系。

  “它还挺黏你的。”岑黎一笑带过那句颇似国粹的问题。

  明明自己有家,非要装作流浪猫的样子,跑到别人家来。

  温南星摇摇头:“不要岔开话题。”

  岑黎失笑:“什么?”

  温南星指了指孤零零被搁置在一边的药店塑料袋。

  “……”着实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来不及敛起的笑容滞在脸上,半晌,岑黎不由自主叹了声气,“有,我可太有病了。”

  “很……不好的病吗?”温南星这会儿知道要循序渐进地问问题了。

  因为他想到他的外公,享年八十八。

  在一众晚辈中算得上是高龄,平日里身体健朗,可最后却是肝癌走的。

  年幼的小温南星当时不明白,对疾病的概念还处于感冒,咳嗽,最严重的就是发烧。

  以为外公是已经痊愈,无大碍才从出院回家,并且天真无条件地相信那些药片是糖,而他是小孩,小孩不能吃很多糖。

  当小孩子多可怜啊,连吃糖的自由都没有,所以温南星每天都期盼长大。

  可长大除了能吃糖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好处,甚是味觉都出了问题,连糖的味道是苦是甜都分不清。

  于是他才知道,那些被撕掉包装外衣的小瓶子哪是糖啊。

  分明是止痛片。

  疼的时候,便只能靠这些白色的小圆片,挨过一分一秒……

  “喵。”

  一声不满意的喵叫。

  思绪在此时嘎然而止,温南星顺了两下大黄的毛,让它去一边玩,接着一副“你说,我听听到底有多困难”的表情。

  而这个充满怜惜又含水的眸子,在岑黎翻译过来就是——

  天呐,他好可怜,他现在一定急需人爱抚,摸摸他的脑袋说不定能好受一点。

  “……”活像只耸拉着尾巴被全世界抛弃的小狗。

  岑黎感觉自己喉间犹如卡着一根鱼刺,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又忽觉,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的人,真忧愁起来,连个发泄的口都没有。

  以至于他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碗里的面条。

  一点儿也不解压。

  “唔我觉得……”

  吸溜一口吸饱汁液的面,岑黎含糊不清道:“面,再不吃就要坨了。”

  温南星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拥在一块,逐渐变胖的面条:“……”

  ……终究是拿起了筷子。

  别说,其实岑黎的手艺真的不错。

  至少能将普普通通的一碗鸡蛋面做出五星餐厅的味道。

  温南星抱着碗呼噜,连最后的汤底都没放过。

  给一个厨子最大的夸赞便是:光盘行动。

  大写加粗的“赏心悦目“。

  “其实……”两人都空盘,岑黎这才适时开口。

  通常这种情况、这种开头,都说明着一件事,就是:大家静一静,手头的活都停一下,听我说。

  所以温南星放下筷子,将目光挪过去。

  早先因为雷阵雨而打开的电视,目前正在重复播放八点档的泡沫剧。

  岑黎无意识地瞥了眼不太起眼的电视剧,然后又将视线转移至温南星脸上:“干我们这行的吧……”

  一句话被断成了碎渣,一点一点往外蹦。

  温南星:“?”

  这句话的走向是不是有点问题?

  温南星差点就换上了审视的目光。

  好在岑黎接下去要说的,是正经话。

  他说:“消防执勤的很多时候都是半夜出动,不管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又是消耗了体力又是消耗能量,大半夜……你懂那种饿得想啃人的感觉吗?”

  “还只能泡包泡面。”岑黎愤愤补充。

  温南星当然不懂,毕竟连“饥饿”,都是他自己触发的条件,目的是为了练琴的时候能抵御瞌睡虫。

  “但是加工过的泡面总归没有新鲜的好吃呗,所以通常情况就是……”岑黎短暂地停顿一下,“偷偷借食堂开小灶。”

  温南星缄默,思考着到底为什么话题又被他偷偷转移了。

  或许是谈到了吃的,也有可能是桌上飘香的食物引诱,大黄轻松一跃,跳到桌上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岑黎把它赶下去。

  “说到哪了……啊开小灶。”岑黎自言自语,“这事儿……十次有九次都没被抓到纪律。”

  “只有一次,面坨了。”他意有所指,盯着对面的碗看。

  温南星拧眉:“……面没坨,我吃完了。”

  岑黎稍楞了一下,接着笑了声:“行,挺好,奖励你一个棒棒糖?”

  “……你继续说。”温南星不搭腔。

  岑黎又笑了一声,然后接着说,说只有一次,不仅面坨了,而是压根就没吃上面。

  只有那一天,是所有漆黑的夜里,最难化开的一团墨,更是一场令人放松警惕后的余震,让无数人丧命的一夜。

  也让他一夜之间失去唯一的亲人,再因失误导致自己右手与钢筋相依为命将近五个多小时。

  哭声遍地的急诊室、祈福祷告的人们……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

  他心再大,那会儿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岑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回到现实。

  然后挤出一个笑:“我说这行是特殊职业不过分吧,大自然总是那么不讲道理,不分青红皂白地带走或年轻或年迈的人。”

  “我们跟死神赛跑,全力以赴去救每一个人,但实际上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只能平静地接受谁经过抢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谁又没能经住考验,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

  所以不能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的影响,可以欢喜,可以流泪,要学会释放情绪。

  但不要陷入自责的情绪,不要循环播放那些过去,更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岑黎看着他,像虔诚的基督信徒,默念。

  繁星就该在穹顶灿烂绽放。

  福祸皆平顺渡过,再坚定地往前走。

  ……

  窗外的雨滴声渐缓,本该是雨后清新凉爽的秋季,这间不到六十平的屋子里却依旧弥漫着沉闷的气味。

  温南星心绪复杂:“我……”

  “不过别担心,我这还真不是什么绝症,就是骨头缝摩擦引发的复发性炎症。”

  岑黎转了转手腕:“只有这个阶段,你可以理解为……风湿?阴雨天会加重病情一样。”

  旧疾复发而已,就这么简单。

  墙面上的时钟走向一点整。

  “太晚了,今天的谈话结束。回去睡觉,然后明天醒来跟我去个地方。”岑黎终止这场沉闷的聊天。

  温南星蹙眉:“什么……地方?”

  -

  “挑蛋糕?”温南星看着面前蛋糕店,诧异地偏头望向岑黎。

  岑黎起手刹,停车:“嗯,就是挑蛋糕。”

  由于昨晚的夜谈,岑黎很懂事地没在早上就敲门骚扰,而是放长时间到中午,等温南星自己醒了,然后“啪叽”一下——

  在他门口礼尚往来地黏上一张便条贴。

  像民国时期互相传递信息的间谍,用最古老的书信方式。

  所以要手机有什么用?

  压根没聊过几个字。

  今天算是陈妙妙真正的生日,其实挺有缘分,和温南星只差了半个月,年龄也刚好相差一轮。

  “陈妙妙总说我跟陈跃审美差,所以我倒是想看看这小兔崽子到底是只针对我们,还是真有……所谓的审美。”岑黎解释说。

  不知怎地,温南星竟然忌惮起这两位直男的配色能力。

  老式蛋糕,带喷色玫瑰花,说不定上面还会写四个大字——天天快乐。

  温南星缓缓露出难以名状的表情。

  岑黎:?

  又想到什么了?

  他们进店,想到陈妙妙对粉色无感,温南星索性选了一个并不出挑的颜色,淡奶咖,榛子巧克力味。

  缀着一些简单的水果以及饼干碎。

  挑选完,岑黎特意和店员要求,说要动物奶油,另外除了十一岁的生日蜡烛,多加了一副三十三岁的蜡烛。

  然后在下午的时候带着这些东西,和温南星一起开往城郊边缘。

  一路上风有些大,越朝着山林的位置前行,路上的车辆便越少。

  等见到目的地,温南星愣神。

  这一片,山水相依,远离村落。

  是墓地。

  陈跃和陈妙妙两人已经在门口,同他们招手。

  “小温哥哥!这里这里!”

  温南星适才想起,岑黎和他说过,陈妙妙总是提前过生日,原因就是不想在这一天既高兴又难过。

  那两种心情本就是矛盾的。

  “不是说两点吗!现在都快三点半了,哥你有没有时间观念?!”陈跃愤怒谴责迟到的岑黎,然后转头朝温南星露出一排牙齿。

  标准的打招呼笑容。

  再接着转过头谴责:“快快,一会儿天黑了。”

  温南星:……好快的变脸。

  岑黎无语凝噎:“你什么时候瞎的,我怎么不知道。”

  陈跃:“你聋了我都不会瞎!”

  温南星听着两人拌嘴,心说其实真要怪罪起来,是他在路上磨磨蹭蹭,耽搁了一点时间。

  由于前一晚才得知岑黎受伤复发,所以温南星自告奋勇地要在异乡打响“摸车”的第一枪。

  三十码,在无人的公路上匀速行驶。

  对于温南星来说是超速,而对于岑黎来说,是龟速。

  “你们先进去吧,我停个车。”岑黎这时候说。

  陈跃啧一声,大步流星走进去:“行,你快点的啊。”

  蛋糕以及一些扫墓用特殊物品都放在后座,怕路上颠簸会磕碰,特意给这些东西们也系上了安全带。

  模样看上去很像行为艺术,引人发笑。

  岑黎把东西拿下来,温南星顺势伸手去拎蛋糕:“给我吧,这些我拿进去。”

  岑黎顿了一下:“成,太重就让陈跃帮你拿一点。”

  温南星颔首,由陈妙妙领着他跟上已经消失成一个点的陈跃。

  “小温哥哥,怎么是你提着蛋糕?”陈妙妙好奇地问。

  温南星答:“他手伤复发了,提重物比较不安全……吧。”

  也正是得知岑黎有旧伤,温南星才后知后觉回忆起,很多时候他惯用的是右手,但临到最后,总会换成左手。

  就像刚才递给自己东西也是。

  怕会引起其他人的担忧,温南星又补充道:“不过不严重。”

  陈妙妙之前听说他过那些辉煌事迹,早已见怪不怪,敷衍地“哦”了声。

  谁知陈跃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脑袋:“不严重?”

  看向温南星,他皱眉:“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