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岑黎是真的认为温南星会开车。
至少四个轮子,不会出现半路翻车的情况。
哦,从高架上掉进海里除外。
但当温南星问出哪个是刹车的时候,岑黎当下决定,立刻马上让他坐回副驾驶。
说话大喘气,是会吓死人的。
油箱加满油,又能跑上好几公里,陈妙妙也在这时候又回到车里,小姑娘估计昨晚也兴奋过头,没睡好,这会儿钻进车里,抱着靠枕倒头开始呼呼大睡。
“作为一个合格的司机,虽然偶尔会加速爆冲,但其实我挺惜命的。”岑黎关上车门,提醒他,“所以安全带记得系上。”
被赶回自己座位的温南星还处于一脸蒙圈的状态:“……”
卡扣“咔哒”一声牢牢锁住,温南星微微偏头望向窗外频频后退的路灯,像只被人踩到脚的兔子:“给你添麻烦了,我一会儿就睡着。”
岑黎:“……”
不让开车,生气了?
岑黎哭笑不得。
可饶是他这个大直男也能敏锐觉察到,温南星笑的次数比先前多了,仿佛这才是真切的温南星。
不是漂浮的灵魂,而是可触摸到的实体。
学会开玩笑了,就是有点噎人。
继续出发。
温南星不想承认自己拿了驾照,却几乎没碰过车,他只是没睡醒,突然忘了左右脚该放在哪而已。
或许还有重要的一点,忘了国内外车辆有左右舵的区别。
听见这番话,岑黎握着方向盘的手差点打滑,快速侧目,似乎在认证这句话的可信程度。
“左右舵……等等,你,国外?”他咽了咽口水,“留学生?”
倒不是有多惊讶他的学历。
只是在岑黎眼里,温南星是真青涩,说在念高中那都是夸张描述了,看着一朵小白花似的,走哪都让人放不下心来。
哪知道人其实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都过得好好的呢。
温南星开窗的手稍稍滞了一下,没打算再接着瞒下去:“嗯。”
稳了稳心神,岑黎又问:“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你家人现在不会报警,到处找你吧?”
温南星摇摇头:“不会。”
“他们会直接杀过来。”
岑黎:“……”
听上去像港片里的黑白两道,一言不合就“灭族”那种。
配合温南星似笑非笑的唇角,更惊悚了。
“那你好好地,怎么,想到要来这儿,国外的风景不好看么?”喉结上下滚了两下,岑黎忽地语序混乱,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本身想说的是,回来是想做什么,是有人在等?亦或者是找谁。
陈跃之前还问过他,是不是介意喜欢的人有难忘的过去,他当时答的什么?飞快地脱口而出说不介意。
也就能骗骗不知情的人。
压了又压,长舒一口气,过往云烟,往事随风……才怪。
不介意。
他介意得快发疯。
但那之所以是过去,也正是因为已经发生过。
如同春去秋来,四季轮转,新的嫩草总会将枯草覆盖,脑中的记忆也是如此。
或许天生乐观的人总是受上帝照拂,所以这时候温南星说:“我来看看记忆里的海。”
岑黎看向他。
“我爸妈就是在海边遇到的,然后,他们就相爱了。”
很土的故事,男主在海边找灵感,结果灵感没捡漏到,倒是捡到了女主的鞋,等了三天三夜才等到失主,物归原主后以为只是一次萍水相逢,结果又在同一个求学地遇到。
都说六人定律是经过真实验证的,任何一个人和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世界说大,但又很小。
“他们几乎每年都会去看海,世界各地的海,但是我妈妈她身体不好。”
后面再接一句话,那一定就是——她已经过世了。
“所以我只见过一次海,特别小的时候。”
岑黎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没有印象,一点也没有,就连她的长相都是记事以后从相册里看到的。”温南星回头。
所以也没觉得有多难过,他心说,只是偶尔会羡慕别人。
“可能只有这片海记得。”
油门松了,速度慢下来,风声也浅。
温南星声音也跟着轻而缓。
“不,不止海,”岑黎摇头,“你记得,你家里人也记得。”
“能被人记得,她一定很高兴。”
今天的路程很远,单纯赶路确实很无趣,也容易让人困顿。
那么最能有效驱散睡意的方法,就是聊天了。
后座有微弱的呼吸声,温南星缄默了一会儿,倾斜着脑袋顶着窗外风平浪静的海平面出神。
一时半会儿,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也许是话题太沉默。
容易让人想起点什么,有关尘封的记忆。
许久,岑黎才接着说:“你猜我长到现在,一共见过我爸几次?”
像是要活络气氛,把这句话讲得尤为雀跃。
“嗯?”温南星收回赏景的视线,朝岑黎投去一个茫然的眼神。
岑黎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三次。”
数得特别清楚,就三次,还是五岁以前的记忆,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记得特别清楚,到现在还能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回放当时的场景。
嘴唇翕张,温南星想问为什么他记得那么清楚,岑黎就已经替他解答了。
“一次是他俩离婚,我爸当天带着另一个女人来登记结婚,三个人,再加一群看戏的,把人家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吓得差点报警。”
声势浩大,扯嗓门大呼小叫。
像是只要气势在,吵架就能赢了一样。
温南星切实震惊了:“啊?”
岑黎又峰回路转:“没结成。”
“他没想到,离婚还有冷静期呢。再者,登记结婚还得提前预约。”他说,“当时赶上结婚热潮,人人都想挑个好日子,那个差点成为我后妈的人也是个赶时髦的,说必须要拿出六点六万的彩礼,吉利,然后房产本也得写上她的名字。”
温南星没这个概念。
岑黎给他解释:“当年的六点六万,能供好几户人家吃好多年的大鱼大肉,不愁喝,不愁穿。”
那是多少年前?二十多年前吧。
温南星兀自在心里计算,他刚出生,说不定还没他呢。
“然后差点被打断一条腿,灰溜溜跑了,”岑黎接着往下,“再一次就是他在外面,没钱了,回来找家里的老人要钱。”
温南星顿时唏嘘,这还是他头一回听他说起家里的事情,可很显然,这些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岑黎没什么讲故事的技巧,不知道什么叫娓娓道来,反而是没什么耐心,蛮横地将过去撕开一道口子,直接摆在台面上。
把最真实的一面展露在温南星面前。
毫无保留。
在这种时候,温南星竟然觉得,和岑黎的经历相比,自己这些的压根不值一提。
说出来会被人念叨,矫情。
“那……给了吗?”温南星欲言又止,半晌犹豫地问。
“没,怎么可能给。你要知道,像这种不是沾了酒就是沾了赌的人,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岑黎正色,“这是个无底洞。”
温南星赞同这句话。
“第三次,他又回来要钱了吗?”
“也没有,他就是个怂的。”
温南星听他这样称呼自己的亲生父亲,心里五味杂陈,不是对岑黎的责备,而是突然很心疼,相比之下,他至少拥有亲人的爱。
“那次被俩老人混合双打,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可能门牙都掉了两颗……总之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岑黎说得自己都想笑,“你肯定想问还有一次对吧。”
温南星非常缓慢地点了下头。
“如果刚满月那次也算的话,”岑黎偏头看他一眼,“正好三次吧。”
温南星瞠目结舌,反应过来,他的父亲连骨肉降临的当天,都没出现过。
而中间也不曾提到过他母亲,显然是两者角色都缺乏。
这些事情从当事人口中轻描淡写,当做一个故事一般说出口,就会让绝大多数人认为——啊他好洒脱,能接受命运的不公,学会原谅和忘记,释怀过去,一定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但实际,那根本不是释怀。
而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被弥补了,你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长时间开车真是一场考验人定力的实验,岑黎稍微动了动泛酸的颈部,然后趁着过ETC等杆起落的时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副驾驶上的人。
“我没有要跟你比惨的意思。”
“吃点甜的,然后把那些事情都忘掉。”他说,“出来玩别想那么多,我们快到了。”
白巧克力。
甜得齁。
温南星接过:“谢谢。”
就像温南星这会儿除了道声谢谢,也没别的话能说一样。
“哦对,差点忘了,把后面的小瞌睡虫叫起来吧,”岑黎瞥了眼后视镜,“睡一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压根没上车,被留在加油站了。”
温南星这才想起来去看一眼后座,小姑娘睡得四仰八叉,原本能塞下三四个人的后座眼下被她一人霸占着。
停车场几乎都是带着小孩暑期亲子乐的家长,人满为患。
开门关门的动静尤响,但陈妙妙的耳朵很神奇,像动画片里能自动阖上的精灵耳,屏蔽了一切外界噪音。
他们两人聊了一路,她也香香地睡了一路,口水都沾上皮质座椅了呢。
所以温南星自然是没把人叫醒,睡太沉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办?”从没带过小孩的温南星站在后车门边上,问那位比较有经验的“家长”。
岑黎淡淡:“把她扔在车里吧。”
温南星扭头:“啊?真的吗?”
“嗯,我们自己玩。”
“……”
说得跟真的一样。
最终要花费力气的还是岑黎自己,他现在后悔当初爽快答应陈妙妙带她出来玩了,就应该让陈跃自己带,每次都把事情推给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叔。
挺过分的。
望着前边扛麻袋似的扛着小姑娘的人,温南星忍不住想,他真的……
好像一位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