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南星的磕伤并无大碍,手肘微微破了点皮,也就是人们常说的——

  要是不快点就医,那伤口马上就要愈合了。

  护士带着他去消消毒,擦上红药水,用时不过十分钟便结束了。

  出去的时候,岑黎正坐在铁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矿泉水瓶,眼睛盯着包装纸,似乎能从这些方块字里边看出花来。

  盯一会儿,琢磨一下。

  不明就里的路人还以为他在阅读什么高深的文献资料。

  纯白的鞋尖蛮横闯入视野,岑黎这才抬眼:“哦你好了?这么快。”

  顺势递过去一瓶水:“给,刚买的,看你一下午都没喝上几口水。”

  矿泉水瓶被送到温南星手里的前一秒,岑黎还替他拧开了盖。

  的确,眼前这位刚因“斗殴”从警局出来,以一敌二拳拳到肉的男人,其实很细节。

  比如不光给他买水,还给那盆焉了吧唧的草也浇了点。

  喝饱水的草们又重新恢复生机,张开叶片,生命力尤其顽强。

  温南星证实了盘踞自己心里许久的事实,伸手去接水,却忽地看见岑黎近节指骨处泛着薄红,关节有些肿。

  他不是专业的医生,就只能看出这些。

  朝他伸来的爪子在半空中悬停了许久,视线也不太对劲,以至于岑黎一下就明白了对方在看什么。

  以为他也伤着了?

  怎么可能,从火场里钻出来的勇士最能忍疼。

  就这一丁点儿红肿,往常的岑黎只会:看一眼,冲凉镇定,然后若无其事甩甩手。

  没事人一样。

  “刚洗手来着,可能是太冷了,冻得慌。”岑黎换了只手,笑说。

  这种话也就能骗骗三岁小孩。

  旁边就是卫生间,洗手池前撒泼打滚的三岁小孩被家长桎梏着冲热水,嘴里一个劲嚷嚷着:“烫!水烫!”

  于是岑黎又面不改色转话音:“热,烫得慌。”

  温南星:“……”

  “真的,不信你摸。”说着,岑黎打直手臂,诚心诚意地要让他探究。

  温南星不吱声,挨着他坐下,拧了瓶盖吨吨吨给自己“浇水”。

  接着才慢慢吞吞说:“我不摸,你……也去让护士看一下比较好,有时候自己感觉不到骨头疼。”

  那时候就遭殃了,因为身体在进行自我麻痹。

  岑黎原本随意慵懒地靠在椅背,发现身侧人长时间、持续且固执地将目光落在他妄想藏匿的手指上时,他倏忽坐正了些。

  温南星眸光一转,说着拒绝触摸的话,眼睛却流连忘返。

  边抿水边偷偷打量,从凸起的掌骨一路朝上蔓延,到小臂,再落定肩头……

  有时候温南星很想问他,到底吃什么长大才可以拥有到顶破天的身高,还有称得上天赋异禀的力量感。

  不是科技与狠活的堆砌。

  练得很好。

  人们都钟爱美丽的事物,艺术家更有挖掘美的眼睛。

  所以温南星带着欣赏的眼神打量完,歪了下脑袋,转而正视他,突然问起:“我们是朋友吧?”

  岑黎没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嗯?”

  先前他认为,他和温南星两人的关系在“没有肝胆相见的熟人”与“吃过很多顿饭的陌生人”之间摇摆不定。

  这会儿想得到的关系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摆在自己面前,让岑黎感到受宠若惊。

  当初或许是歉意,是对意外坠楼的青年所产生的一种责任感,又或许是关爱对门邻居……

  不论是哪一种,但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他的初衷早已变质。

  朋友?

  他期望最好不是。

  气氛微妙,岑黎闷着嗓子吐字:“是吧,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们需要同等的待遇。”温南星回答。

  换言之就是——

  我看病,你也得看病,我检查,你也不能落下。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检查一块做。

  当然这句话他没说。

  岑黎还在愣神,温南星严肃:“快,回来我要检查的。”

  像幼儿园老师经常使的那一套,先哄着,不行就出绝招。

  岑黎:“……”

  冷不丁的,望着青年微鼓起的脸颊,岑黎突然动了动手指。

  老一辈总喜欢把刚足月娇嫩的幼儿比喻成白面馒头,圆润饱满不塌陷,皮肤柔软细腻又洁白。

  他感觉温南星也没差。

  怎么办。

  ……好想捏一下。

  不自在地滚动喉结,岑黎猛地回过神来,先暗骂自己一声,他真是感觉自己要得病了。

  小县城遵循传统,不流行搞这种潮流的同性恋爱。

  只听说前几年有这么一对,男生悄摸地和人约着在市里玩,结果被亲戚撞见两人亲密。

  家长当天就把人逮了回来,逼着分手禁出门,还托亲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请了法师,觉得那是邪祟上身,会败坏风气。

  后来听说男生受不了家里的责备谩骂,跑出去到现在都没找回来,是生是死也不清楚。

  闹得风风雨雨。

  那会儿岑黎才刚大学,陈跃当时还纳闷:“不就谈个恋爱,男的女的有什么差别,总归不会结婚。”

  法律不允许啊!

  “你说是吧?”陈跃这么问的时候,年轻气盛又不可一世的中二版岑黎说了什么来着?

  哦他说——

  “就算真和男人结婚又怎么样?还能把我俩一个扔北极一个扔南极不成?”

  ……

  一语成谶。

  医院大厅里的时钟滴答滴,走向五点,机械音便开始播报。

  这一分钟犹如台风过境,势要将岑黎脑子里的信息全部捣成浆糊。

  他就像溺水的人,周遭一切嗡嗡作响。

  要让陈跃这个发小知道,不旦不会死命劝,还会幸灾乐祸嚷嚷——

  好家伙,要么不开窍,开窍就整个大的。

  牛逼plus。

  有种半夜惊醒,会见着祖宗从坟里爬出来教训他的错觉。

  好半会儿找回魂,岑黎心跳猛得即将离家出走,掌心捂着胸口,丢下一句:“行……那你等我会儿。”

  走几步,又转身,跟在警局门口的时候一样叮嘱:“别瞎走。”

  温南星抱着盆栽,犹疑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看他扶墙往护士站方向走出歪七扭八的步伐,缓缓拧眉。

  是不是捂错地方了?

  还是……

  胸口也挨到打了?!

  -

  那天过后,除了定时定点地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岑黎都在锻炼。

  至于说为什么一闲下来就练……

  寡了将近二十七快二十八年的某人,试图让自己的脑子清醒点,想好好地,认真地思考他这一段突如其来的情窦初开,到底是真切实意,还是荷尔蒙作祟。

  可谁知,这般绞尽脑汁,小心翼翼隐匿起的心思,竟连一天都撑不过。

  满脑子是青年的一颦一笑,跟复盘似的,高兴的忧郁的难过的神情一帧帧放映,阖上眼是,睁开眼还是,睡着了梦里更是……

  多吓人。

  真正的茶饭不思,心神不属也不过如此。

  ——直到木门被轻轻敲响。

  良好的家教以及习惯任何地点练习节拍,让温南星敲门都带着节奏感。

  “叩叩,叩,叩叩。”

  接着并不隔音的门内,对暗号似的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有重物落地,有急促脚步,仿佛还有……慌张的低声暗骂。

  各种交织,像是在回应他。

  在温南星敲响重复的第二节拍时,门终于是急急忙忙被打开了。

  宛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下将所有思绪麻线般缠在一块,打成死结。

  开门看见心动嘉宾,岑黎突地懊恼自己竟然一身是汗,臭烘烘,于是和人保持着距离。

  他喉头有些发紧,眼神飘忽,但戒过毒似的,脸上一如往常镇定。

  就是偷偷侧了侧身,利用身形优势,挡住背后乱成一团糟的客厅。

  “怎么了?”岑黎问他。

  然而他刚稍稍撩起点眼皮,瞳孔猛地紧缩。

  不知是不是因为事态紧急,温南星脸上透着红润,炎热的午后,上衣竟是湿透的状态。

  朦朦胧胧,宽松的居家服因吸了水,描绘着眼前人的身板轮廓,叫人视线落也不是,挪也不是。

  衣服还在淌水呢。

  “洗衣机它、好像坏了,一直在漏水。”温南星忙不迭道出自己的困境。

  漏水,外加不由分说地洒了他一身。

  以至于捣鼓了许久都没有头绪的温南星只好求助他人。

  “……漏水?”深吸一口气,岑黎也顾不上冲个凉,“我拿个工具箱,你……先换件衣服吧。”

  温南星低头一看,自己像融化的雪人,滴滴答答的水淌了别人门口一地。

  他有些抱歉地道了声好,羞愧着脸,圾拉小企鹅拖鞋回去翻衣服。

  岑黎进门后看见他一身干爽,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要了命了。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停下咕咚咕咚运作不停的洗衣机更加重要。

  十分钟后,岑黎有种冲动,想把这台洗衣机砸了。

  这下他也像淋了雨的落汤鸡似的,浇了一身水还算轻的,最令人烦恼的是先前被人倒进半筐的洗衣液,不止是漏水,还孜孜不倦地吐着泡沫。

  但是一扭头,撞进温南星饱含期待的眼底……

  岑黎顶着一脑袋泡沫,硬着头皮说:“没什么大事,这台洗衣机比较皮,喜欢玩水。”

  又十分钟后。

  所谓术业有专攻,仍没解决问题的岑黎拨通了好友的电话。

  陈跃对赚钱积极,对赚好兄弟的钱更加积极。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午间的日头逐渐西移。

  最终这场人类与机器的战争,以人类获胜而暂时停止。

  两人挤在狭小的卫生间洗着手上滑腻腻的洗衣液,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这年久失修的洗衣机是个硬茬。

  蹲了太久,陈跃腿有些发麻,他一屁股坐上马桶盖,一手拍烟盒,一手摸打火机。

  “噌”一声,窜出的火苗晃了晃。

  岑黎掐灭他刚点燃的火星子,没好气道:“人家的卫生间。”

  陈跃一哽:“那我出去抽。”

  推拉门刚打开一条小缝,漏了点光线进来,又被岑黎猛地关上。

  鼻子差点撞上玻璃门,陈跃恼了:“你干嘛,我都出去抽了还碍着你事啊?”

  “你等会儿,我有事跟你说。”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岑黎沉吟片刻,说。

  就算是穿一条裤子长大,陈跃也没见过他这副表情,上学的时候心高气傲,工作的时候沉稳从容,永远有着一股子自信。

  哪能像现在,周身都充斥着一种……

  淡淡的忧伤。

  陈跃看着他,突地沉默:“没救了吗?”

  “……?”

  “你丫才没——”话说到一半,岑黎也忽而沉默。

  他感觉自己确实没救了。

  “不是绝症啊,”陈跃又恢复嬉皮笑脸,拿胳膊撞他,“那就好办多了,你说吧,能帮哥们肯定帮。”

  屋外,陈妙妙正扯着温南星拼那副剩余三分之二的拼图,欢闹的声音如雷贯耳。

  屋内,岑黎开口就是:“我有个朋友。”

  “他最近喜欢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