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继一日阴天过后,今日的天气确实是极好的。

  湛蓝的天幕上嵌着一轮金灿,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高原上早晚温差大,即使是有阳光照耀,迎面袭来的微风却依然带着凉意。

  因为今天已经是第四天,而两人又准备去店员姐姐推荐的天山露营一晚,于是早间时候便拖着行李箱退了房,随后又乘坐来时的同一辆巴士出发去景点。

  这次没有其他人叨扰,乔言倒是更放松了,一路叽叽喳喳说着好玩有趣的事情,而梁柏闻静静地听,眼神始终柔和,半点不嫌厌烦。

  巴士车匀速行驶在盘山公路上,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注意,就会发现男生的镜头几乎黏在了窗户上,而另一个男生的视线则黏在身旁男生身上。

  晃晃悠悠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车辆平稳在入口处停下。

  虽然兜兜转转还是同一辆车、同一个座位、同一副窗景,但给乔言的感受却大为不同。

  由于是在景区入口,所以进去后两人还需沿着木栈道走一段路程。

  早已按捺不住飞扬心绪的乔言脚踩风火轮似的,一手拖行李箱,空余的另一只手还能抽空记录下沿途的美景。

  如果要说前几日看见的草原仅仅只是凤毛麟角,那这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才是整个旅行中最震撼人心的。

  嫩绿色的草原犹如一张毛毯似的覆盖于大地之上,平坦又宽广,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好大的草原啊!”

  尾音在空中游荡,最终又飘回到两人耳畔。

  由于营地在更深处,两人在入口处的存放点先将行李暂时搁置。

  一进去售票员便问两人要不要体验骑马服务。

  这边没有游览车可以提供,除非是自驾游,否则就是选择徒步或者是骑马。

  “想试试骑马吗?”梁柏闻问。

  乔言眉眼浮笑,望着远处无拘无束的马匹,犹犹豫豫说:“有点想,但我不会。”

  “在草原不体验项目,门票钱都值不回。”

  当然梁柏闻觉得,这一趟无论如何都值。

  只是有意无意,激将法似的轻悠悠开口:“为不虚此行。”

  早上游客寥寥,看了看在马背上飞驰的藏民,又看了看梁柏闻,乔言坚定:“为不虚此行!”

  “单人一百九十九,双人两百五十九。”售票员冷漠无情地报出一个冷漠无情的价格,紧接着又说:“牵马另加二十。”

  “……”

  乔言倒吸一口气,小声“哇”了一下。

  好贵,单人就要近两百,不知道是不是计时收费。

  “怎么?准备给资本家省钱?”梁柏闻好笑地看着人一言难尽的表情,好好一张白净的脸皱成菜色,意味不明地说。

  乔言一噎:“……”也不是。

  转念一想,付钱这种事情轮不到他去考虑。

  于是他坦然:“压榨资本家!”

  梁柏闻笑:“单人么?还是双人?”

  乔言拖着长长的尾音,思绪顿时飞远至天际,单人的话他怕摔,而且需要牵马还得加钱,看下来双人似乎更划算些。

  明明刚才嘴里还口口声声说着要压榨资本家,现在又忽地开始替人考虑起来。

  还未等乔言抉择,梁柏闻便提议道:“资本家帮你选?”

  乔言滞楞一秒:“行啊。”

  本以为梁柏闻会大方豪迈地说来两张单人票外加牵马,可结果显而易见,资本家向来就是为考虑自己的利益而生的。

  “双人,不用牵马。”

  乔言脚一崴。

  早就有所准备了吧?那问他做什么!

  作为受邀前来的幸运儿,他没有理由说不,专注享受就行。

  散漫的马儿有序地在草甸悠悠踱步,除了那一匹慵懒趴在栏杆旁的黑马,头顶鬃毛随风摇曳,威风凛凛,时不时嗅嗅地上,嗤了两声,像是不屑于品尝这里的粮草。

  威风凛凛。

  乔言一眼相中。

  “它有名字吗?”乔言好奇又畏惧地伸手又缩回,问道。

  一般来说能从一众高矮胖瘦,姿态迥异的马匹中脱颖而出的,那起名一定也是炸裂的程度。

  精壮的棕黑马匹掀起眼皮看他,像是富有灵气能听懂人话一般,眼神凌冽,带着属于草原逍遥又桀骜不驯的野性。

  马夫轻轻顺了顺它柔亮的鬃毛,回答道:“宝马。”

  “宝……马?”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宝马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工作多年,牵马的马夫犹如游客肚子里的蛔虫,他平静地说。

  确实炸裂。

  乔言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庞然巨型的动物,微惧地同它保持着一定距离。

  “可以摸,它只是长相比较傲娇罢了,”马夫说道:“指不定多高兴。”

  黑马许是不服气,两只鼻孔不给面地出着气。

  “这样吗?那长得凶好像也不是他的错。”乔言忍不住笑了声,下意识偷瞟了眼梁柏闻,只一眼就被抓包。

  他快速转移目光,佯装无事发生,梁柏闻捕捉到小动作,心下愉悦,柔声安慰道:“别怕。”

  乔言伸手,感受到湿漉又温热的鼻息打在手心,他掌心上移,正要触到它前额,黑马突地扬起脑袋,一个劲在他右手乱蹭,看上去就像是乔言在替它瘙痒。

  “……”乔言怔怔盯着黏黏糊糊的液体,身形微微一僵,宝马显然并不认他。

  还摸了一手鼻涕……

  只听一声轻笑,梁柏闻没收敛住,抬手虚掩了下口鼻。

  乔言登时血色上涌,抓过他的手腕作势要往马儿脑袋上伸:“不行,你也摸一下!”

  稍凉的指尖搭在跳动的脉搏上,梁柏闻敛眸垂眼,任由他的手指在脉络之间来回滑动。

  敢嚣张地对上司这样,大约就只有乔言了。

  嗯,其他都挺好。

  就是现在他手上也沾了黏糊的液体。

  然而或许是被男人的气场煞到,仅见本耀武扬威的黑马忽地卑躬屈膝,稍稍抬了抬前蹄自觉地抻长脖子,将头顶鬓毛曝露在他视野下。

  “挺乖的,不像某人。”梁柏闻意有所指地调侃。

  乔言怒瞪它一眼:“……”这是明晃晃的吃软怕硬。

  没出息!

  -

  等坐上“汗血宝马”缓慢荡过去一段路,乔言提心吊胆的心这才堪堪落地。

  虽然互动时的小马违忤不从,但驼着二人时却稳稳当当。

  而实际上也确实不需要人牵马,大部分马匹都很温顺,会自行乖巧地跟着马队往前走,甚至一旦发现自己脱离了队伍,就会悄悄加快速度。

  马背上夹紧双腿避免摔倒的乔言只觉过路掠过的风声都比平日里更呼啸。

  也许是因为常年走这条道,原本的草地上多了两条细长的泥土小路,像是马夫提前给马儿规划的标准道路一般,让它们能寻到家的方向。

  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出发前,马夫交代了他们注意事项,比如身子需要坐正,前倾还是后仰都不被允许。但待真正坐上马背,乔言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四肢。

  腿侧、后背时不时会贴上身后人,手脚也不知该置于何处,只能僵滞着。

  两人都敛着劲,乔言如此,梁柏闻亦是如此。

  手臂穿过乔言的腰腹,梁柏闻下颌线绷直,显得更加冷峻锋利,外表看似不动声色,实际内里正努力消化眼前同骑一匹马的事实。

  即使近在咫尺,也依旧克制地攥着缰绳。

  绕着草原闲逛一圈感受旷野之趣,接近中午,他们跟随大部队前往营地。

  由于是首次体验骑马,梁柏闻从始至终放缓速度。

  对于乔言来说,除了是活物以外,这和代步的自行车没有任何区别。

  头顶白云舒卷,耳侧清风轻拂。

  “要不快一点吧,我们掉队了。”前方队伍和他们拉开些许距离,乔言于是说。

  梁柏闻颔首,见他适应便道:“好。”

  缰绳稍松,身下黑马蓦地提速。

  心里准备还未充足,乔言身子倒是先腾空一瞬,就连头顶的护盔都颠簸一下,蹙地往下掉遮挡去他的视线。

  眼前漆黑一片,平衡也难以控制,乔言惊呼一声,手里脱缰。

  他下意识想握住什么,然而下一秒只觉碰到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

  乔言脊背一僵,及时反应过来。

  大、大腿?

  “腿别松,抓好马鞍。”

  摆正护盔,混乱之中乔言蒙圈地松开扣着对方大腿的手,转而试图去抓面前的马鞍。

  缰绳一扯,奔行的速度逐渐缓下来。

  乔言背后浸着冷汗,还未从惊魂未定的情绪中抽离,背部突然间撞上一堵结实有力的铜墙铁壁,最后那一丝防护距离消失殆尽。

  紧接着,一双大手从背后环绕伸出,捞过他将其拢近怀里。

  从外人的视角望去,两人紧紧贴合,剩下的只有亲密。

  好近……

  耳边只剩下刺耳的嗡鸣声,乔言不自觉屏住呼吸,他甚至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呼吸落在他发间、耳旁、颈部,每一寸都像是在强行掠夺他嘴边的空气。

  兵荒马乱的情形持续到大部队抵达营地才结束。

  坐在马背上许久,乔言却觉比徒步千里更累,腿根处酸软不已,腰腹更是僵硬,但现在还不是最痛苦的时候,等到睡一晚,明日抬不动腿脚才是最难捱的。

  “怎么魂好似落在原地了?”乔言跨下马背,梁柏闻稳当接住,半开玩笑说。

  乔言精疲力竭,半分不羞耻地承认自己虚弱:“也……也差不多。”

  “去前面休息一下。”

  梁柏闻示意自己先去放行李,望见前方有落脚点,乔言小口喘着气,点点头。

  落脚点是一个简易搭起的休息处,有水贩也有小吃摊,不过都是些干粮,望了眼上头明晃晃坑人的价格,乔言默默挪开视线。

  一瓶矿泉水十块。

  乔言嘴角抽搐,他明明可以去抢钱,却非要塞给你一瓶水。

  为了优先抢占一个绝佳观景位,他搬了两把折叠椅跨大步往边缘方向小跑。

  露营地近了。

  这个季节实际已经过了露营最佳的时节,晚上六点气温骤降,自备小帐篷根本无法抵御呼啸的寒风。

  所以他们今晚下榻的地方是看上去像帐篷的民宿客房。

  一个个白色帐篷犹如蒙古包一般扎根,顶面以张拉膜的形式延伸,最后固定在地面。

  有不少人正在野炊,白烟升腾,在空气中盘旋跳跃两圈后消散,孜然味千里飘香。

  乔言四下环绕,没看到梁柏闻半点身影。

  旋即又想,他们没有提前预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空房。

  “乔言?”

  又朝营地走了两步,忽的,一道犹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循声回头,乔言却怔然楞了。

  是蒋明霖,他前任男友。

  “没认错,还真是你,没想到你也在垠南,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蒋明霖笑意更甚,他视线掠过乔言,没看到其他人,于是问:“和朋友?”

  “好巧。”

  “确实好巧,挺久没见,毕业后留在A城了吗?”蒋明霖面色温柔,如果不是乔言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会被骗了去。

  人模狗样的谦谦君子。

  “嗯。”他不冷不淡颔首。

  着实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前男友,乔言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撩起眼皮打算光速逃离:“有人在等,我先过去了。”

  但蒋明霖明显不想放人走:“一上来就躲我,不能吧。”

  乔言短促地皱了皱眉,说真的,他不想因为蒋明霖而毁了原本愉悦的好心情。

  “六一……你还养着吗?应该有五六个月大了吧。”蒋明霖思忖了一会儿才切入话题。

  “十一个月。”

  蒋明霖默了一秒,笑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乔言缓慢地拧了下眉毛,看他一眼,蒋明霖穿着一件牛仔蓝外套,眼睛顺势往下移动,他看见对方上衣口袋上缝着一个可爱的卡通图案。

  那还是他的杰作。

  作为初遇时候把颜料甩到人身上的赔偿。

  即使后来知道当时是蒋明霖故意让朋友撞到他,以至于手里的画笔不受控地飞出去,精准落在他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上。

  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该说他是念旧还是其他,乔言不知道。

  “你朋友是去租帐篷了吧,这边露营帐篷数量少,所以一般都是双人床,两人住一间,刚好又赶上今天人还比较多……”蒋明霖冲他勾唇,复而说:“一开始还以为是男朋友,不过朋友的话倒是能挤一挤……”

  问题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般,不知道何时会突然炸裂。

  “不是。”无意识地紧了紧手心,不知是贪心不足还是虚荣心作祟,在这一刻,乔言不想说真话。

  他努力找回声音:“是男朋友。”

  收敛着只回了这一句,乔言再不敢开口,生怕身后惊吓似地冒出一个声音。

  然而话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声雷鸣令乔言浑身蓦然一抖。

  头顶烈阳依旧高悬,可云层飘动的速度却快了许多。

  乔言呆呆仰头:“……”不会吧?

  他这也不算发誓啊!

  静了两秒,蒋明霖嗤笑一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乔言丰富多变的面部表情:“晴天打雷,真是见鬼了。”

  “不过,我还挺意外的,你还在这个圈子里。”

  “什么圈子?”

  什么圈子,gay圈呗。

  蒋明霖看他眼神满是狐疑,顿了一下后忽地放声笑,随后又取出一张请柬:“不出意外,下个月。”

  这话说得莫名巧妙,乔言开始是真没听明白。

  但后面那句是何意,结合昨晚方嘉禾的那段话,他现在倒是懂了。

  回归所谓的,正常人圈子。

  “有些东西玩玩就算了,不然……散伙是迟早的事。”

  “?”

  蒋明霖还是和以前一样,嗓音轻柔,永远都是一副为你好的态度。

  可就是这样,乔言却觉得他的话就像是一记重锤,猛地砸在他心口。

  性取向,是说变就能变的吗?

  心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没法细品,到最后他只得出两个字。

  有病。

  视线在嫣红的请柬上来回绕了两圈,乔言暗暗在心底讥笑,拿出手机在屏幕上划了两下,紧接着像是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指尖突地滞楞。

  “恭喜,但我可能没有时间。”

  收起手机,乔言从包里取出现金,点了点,又淡声开口:“份子钱。”

  发现递来的是纸币,蒋明霖诧异一瞬,当即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你把我删了?”

  乔言不发一语,只是将纸币夹在请柬中,一手仍悬在半空,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不仅删了,还光荣地进了他的小黑屋。

  独居版豪华小黑屋。

  蒋明霖到底是没接,因为身后有人远远地就在喊他名字,两人隔空对话,似乎是在讨论关于气球摆放的位置。

  乔言并不想掺杂他的事,本想就此离开,恰逢此时,天际低垂如灰色的雾幕,乌云滚滚覆盖晴日,风速愈发汹涌。

  黑沉的天就像即将崩塌坠落一般,天气更迭仅在一瞬。

  山雨欲来。

  一旁野炊的几名游客连忙浇灭炭火,一边撤出场地一边抱怨。

  “不是吧,太阳雨?”

  “真是倒大霉了,赶紧走吧。”

  “咱们还算幸运的,听说前面有一对小情侣,男方正准备求婚呢……”

  女生的话堪堪飘到乔言耳畔,三三两两的雨滴毫无预兆袭来,啪嗒啪嗒打在他脸颊,也毫无预兆地遮住了心里那块五彩斑斓。

  远处,正对着乔言站定的方向,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站在伞下,看样子并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破坏气氛。

  “下雨了怎么还站得这么板正?”

  一片阴影盖过头顶,清脆的雨声落在伞面,顿时成了闷响。

  乔言慢慢吞吞抬眸,入目是梁柏闻有些清冷的柳叶眼。

  咆哮如雷的风声在二人耳边来回捣乱,许是因为沾到几滴雨水的缘故,脑袋上的自然卷现在成了波浪卷。

  看上去更像是绵羊了。

  梁柏闻视线朝他头顶扫了眼,随后抬手压了压,说:“在领罚吗?也不知道躲一下?”

  听上去是责怪的语气,但实际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登时,乔言只觉眼睛也像是进了雨水一样,酸酸涩涩,睁不大。

  他有些后悔,如果现在他们就是情侣关系,那他就可以肆无忌惮,不管不顾地奔进梁柏闻怀里,然后顺理成章地躲在他的伞下避雨。

  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乔言动了动唇,手边颤得厉害:“没有,没有地方躲。”

  可惜他们不是。

  察觉到异样,梁柏闻蹙眉一瞬,偏了偏伞后往迎风面跨了两步,问道:“怎么了?”

  原本已经平静的心湖泛着圈点涟漪。

  良久,乔言才小声吸吸鼻子:“没事……就是饿了,走吧。”

  梁柏闻眸色闪了闪却没多说,自作主张地牵过乔言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伸进口袋。

  贴身穿的外套就连口袋也热乎,暖意霎时裹挟着整只手,像是传染性极强的流感,仅仅一瞬间,

  属于梁柏闻特有的体温便顺着交叠的两双手窜至乔言身上,顺着血管一丝丝侵入五脏六腑。

  喉结滑动,乔言一时半会楞在原地,放空的思绪被箍了回来,稍有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被攥得更紧。

  四目相对,半晌,只听梁柏闻启唇:“躲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