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很凶,温度很低。

  两人体温却很高。

  虽然打着同一把伞,但不可避免地,身上还是被淋了一身雨。

  伞几乎都偏向乔言,反观梁柏闻,半边肩膀往下几乎是湿透的状态。

  更不巧的是,因为是在草原,洗澡显得尤为不便,热水需要现烧才能用上。

  一般来说,早上到中午这段时间是没有热水的。

  两人只能先换上干爽的衣服垫垫。

  一下午无所事事,天气不放晴,他们既没有信号也没有可供打发时间的娱乐项目。

  暴雨持续数个小时,接近晚间七点才停。

  晚餐时间已过,老板贴心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些便餐,于是两人干脆没有出门。

  咽下嘴里咀嚼的最后一口牛肉面,乔言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

  一路上拿手机当摄影机,电量早就告急了。

  手机开机,屏幕复而亮起,消息三四条。

  方嘉禾:【你俩碰上了?上次我还没说话你就挂了,我是想说……】

  解锁手机屏,信号只有浅薄的一两格,乔言只能披上绒毯坐帐篷门口。

  或许是因为过于震惊,方嘉禾留言只留了一半,下一条消息乔言还没接收到,但心里已经有了底。

  乔言:【我看到了,他今天在草原上求婚】

  聊天框顶部的圆圈顺时针转了许久,直到蹦出新的小红点,他才点开。

  是一段长长的语音:“握草!这都被你撞见了?但我没看到他朋友圈有更新啊?没成功那我可要笑一年了。”

  撞见……

  怎么听上去像捉奸似的。

  “不过怎么说呢……咱们同性果然很难,谈个恋爱不仅要提防男性也要提防女性。”

  听完语音,乔言干脆也不干巴巴逐字逐句敲键盘了:“可能只是喜欢长的好看的?”

  好像在夸自己。

  还没发出去,只听一侧脚步声由远及近。

  梁柏闻一手提着一个热水壶,走到人跟前时顿了顿:“喜欢长的好看的?”

  乔言徒然一惊,手指一松,“咻”的一声。

  已经发出去了。

  梁柏闻没料到他聊天都能这么专注,很轻地笑了声:“被吓到了?”

  侧了侧身,他又说:“帮我开门。”

  “哦,哦哦!”

  乔言乖巧照做,但疑惑:“热水没烧开吗?这是洗澡用的?”

  梁柏闻撇了眼太阳能上的指针标识,颇有无奈地解释:“看这边,指针指向红色区域说明就是有热水的。”

  乔言顺势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三分之一都是红色,但指针只堪堪偏过红线。

  他猜测:“只有一点点?”

  梁柏闻嘴角极浅地勾了一下:“还不算太笨。”

  “……”这算哪门子夸奖。

  而且只有一点点热水不就等于没有吗?一个人洗都不知道够不够,更别提他们还是俩人。

  乔言兀自纠结,但更让他无措的还有另一个原因。

  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

  虽然这间所谓的帐篷和民宿结构没什么区别,但除去这些软装必需品,这里就连一张沙发都难以放下。

  空间又拥挤又宽泛。

  由于突然的降雨打了所有游客一个措手不及,并且不知道营地老板是不是有意没告诉他们,好在这个节骨眼大赚一笔,总之这里所有的房间都已客满。

  方圆之内再找不到一间多余的客房。

  一间房,一张床,两个人。

  要怎么睡?

  乔言心里绷着一根拉紧的弦,除了紧张还是紧张。

  就算不想,也没了其他选择。

  直面疾风。

  乔言莫名吞咽了一下口水。

  不是男朋友,但也不能算是好朋友,这是目前最糟糕的情况。

  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梁柏闻的声音在他头顶盘旋:“你想睡——”

  “我、外面不下雨了!我想出去!”

  手里端着碗筷,乔言慌忙截住梁柏闻的话音,本想随意掰扯两句,然脱口而出的时候却蓦地停下了。

  出去做什么?黑灯瞎火地看风景吗?

  梁柏闻略略一顿,见他神色紧张,随后倒了杯热水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透、透透气……”干巴巴地衔接上一句话,乔言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完全能明白小卷毛潜台词的梁柏闻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继而道:“确实是个好想法。”

  于是,不断闪烁的草坪灯下,拉长的身影从一人蓦地变成了两人。

  -

  白日里浪费的时间,晚上补回来。

  秉持着乐观心态,两人悠然往高处景观台走去,或者说是栈台。

  距离帐篷越来越远,两人择了一块地势平坦的草甸,背对着远处山谷村庄,面前是遥望无际的草原牧场。

  夜色浓墨似的浸染在天际,乌云犹在,像个严厉的教官,呵斥着不让任何一颗星星在不该出现的岗位出现。

  下过雨的草坪散发着青草以及泥土的气息,空气有些许潮湿,倒是令皮肤即将干裂的乔言觉得舒适很多。

  高原上实在太干燥了,擦任何一款保湿乳液都没有下一场雨来得实在。

  等抵达高处,只见护栏边上飘扬着斑斓的彩带,可见晚风铆足了十成十的劲。

  “这里的夜晚和A城不一样。”眺望着远处零星点点含着亮光的村落,乔言完全有感而发。

  随意擦了两下台阶,他干脆在这里坐下,接着闭了闭眼,浅浅地呼吸吐气,感受着大自然专属的味道。

  “安静的地方总是很养人。”梁柏闻转过身,并没有挨着他坐下,只是站在他面前。

  然后,乔言便看到他从上衣宽敞的口袋内掏出一盒扁扁的、粉嫩的……

  “……仙女棒?”乔言怔怔地眨眼。

  “嗯,今晚星星并不打算出来工作,只能我代替它们出来讨你欢心了。”梁柏闻口吻里透着平淡与平和,仿佛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即使在无边漆黑的夜色里,他还是能看到梁柏闻低垂的长睫下那双幽深,带有强烈目的性的眼睛,只看一眼,就能将人整个吞噬的眼睛。

  心脏怦然颤动一瞬,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情愫欲破壳而出,可乔言还是想问:“为什么?”

  指关节用力,包在仙女棒外的纸质被拆开,梁柏闻没有直接回答,思虑了两下问:“旅游期间你觉得玩得开心吗?”

  乔言楞了楞,毫无疑问,当然是开心的!

  甚至这份开心从确定旅行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并且值得一提的是,一路上几乎所有的安排都由梁柏闻一人全权负责,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用心二字。

  于是他答:“开心。”

  “今天呢?”几乎是立刻,梁柏闻又问。

  乔言顿时哑然,至今天上午为止,一切都很好。

  但从下午……

  他不想在这里留存有关于前男友的回忆。

  正愁闷,突地,“啪”一声令乔言蓦然回神,老旧打火机的光亮跳跃一瞬,火光在梁柏闻脸上摇晃两下又熄灭。

  可能是风有些大,他用手遮了一下迎风口的位置。

  紧接着,乔言听到了窸窸窣窣的燃烧声,也在下一秒看到了烟雾缭绕,梦幻般的烟火。

  心照不宣地,两人都没再延续方才的问答。

  “这是蓝色的火焰?”乔言好奇地接过,烟花星子噼里啪啦在他耳边炸开。

  从前只玩过最普通的细长型仙女棒,燃烧时候也是最普通的火焰红,乔言是真的没见到过会散发蓝雾的烟火。

  就像是银河一样,中间盛着一捧碎星。

  “嗯,从老板那里捡漏来的,放了挺久了。”梁柏闻说。

  一只仙女棒燃烧的速度很快,乔言心里一阵酥麻,盯着末尾即将燃烧殆尽的火花,垂首缄默不言。

  一路以来,好像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全然接受,也全然顾及。

  而自己也全然依赖。

  “还要一支吗?”

  夜色再次蔓延,梁柏闻静静等他开口。

  “嗯。”乔言嗓音有点哑。

  他又问:“今天开心点了吗?”

  乔言也“嗯”。

  梁柏闻又说:“放玻璃瓶里吧,万一把草坪点燃了就要在这里蹲两天局子了。”

  乔言还是“嗯”。

  又嗯,梁柏闻轻笑一声。

  乔言倒是不接着继续玩单音节游戏了:“你笑什么啊……”

  他今天可是看到前男友跟女方求婚诶!

  虽然已经是过去式了,但现在的心情比踩到狗屎还要难过一万倍。

  当然,这两句他无论如何都要烂在肚子里,说出来那才是真的糗大了。

  “乔言。”

  梁柏闻停顿片刻,再次往前跨出一步,旋即在他面前蹲下。

  循声抬高视线又落下,乔言眼眶泛红,等着对方开口说下一句话。

  他庆幸现在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不然自己英明一世就要在此毁于一旦了。

  “我想我很适合充当一个聆听者,在你认为可以信任我的情况下。”然话锋一转,只听梁柏闻半开玩笑地说:“毕竟现在氛围到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是吧。”

  “……”刚酝酿的小珍珠缩回去了。

  喉咙霎时发紧,顺水推舟似的,乔言把积压在心底一天的烦闷问出了口:“你……有过喜欢的……女生吗?”

  梁柏闻手腕搭在围栏处,手臂自然垂落,指尖有意无意轻点着玻璃瓶。

  闻言,他像是思考了很久,道:“有。”

  果然是这样吗……

  “是什么时候?”

  “幼儿园。”

  “啊?”乔言肉眼可见地懵了。

  梁柏闻仿若是在说别人家小孩的糗事,一点没有羞赧的意味:“美救英雄,我甚至说过要嫁给她那种话。”

  乔言:“……”

  啊?

  啊啊?

  乔言一脸不可置信:“那——”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二十九年来,我遇到心仪的对象只有一个。”

  梁老板自诩对待感情从不是随性的态度,是经过多层考量,认真思忖后得出的结论,绝非因为一时兴起而对人展开猛烈的追求,或者说是行使他作为高层的权利。

  更何况,他的年龄不允许再做十八岁疯狂的那些事了。

  乔言忍不住喉结滚动,吞咽两下口水。

  “是、是个男生吗?”

  性取向是一种虚无缥缈,抓不住看不见的东西,只是代表着一种选择,很多人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男性还是喜欢女性,亦或者是双性。

  但实际上,在过去的二十九年里,梁柏闻没有过丰富的情感,可以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会喜欢上男性的。

  大概只是因为这个男性是乔言。

  无论首次在咖啡馆先遇到的乔言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只是因为乔言是乔言,不是其他人。

  他喜欢的仅仅只是这个头发带卷,偶尔会戴着呆呆的黑框眼镜,笑起来有点撩人,平素待人温和但实际有自己脾气的小卷毛而已。

  梁柏闻滚动着喉头:“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乔言当即呼吸一滞,还未开口,一声“阿嚏”倒是先从鼻腔里窜了出去。

  他裹紧自己的小外套,在冷风中停驻了许久,着实感受到了草原要命的昼夜温差。

  “要不要过来躲一下?”

  “怎么躲?”

  梁柏闻侧过身,将自己的外套拉链拉下:“你想怎么躲都可以。”

  乔言无声吁气,攥着衣角的双手微微打颤,打气似的站起身却别过脑袋,背对梁柏闻抱膝蹲下,将自己挤进对方的外套里。

  通身是胆的乔言甚至还顺带拢了拢宽大的衣服,确实很暖和。

  而且……他好像闻到了一点很浅淡的气味。

  似乎是那瓶香水的味道,辛辣的气味混杂着烟火燃烧释放的灰烟一起在风中扬散,最后只剩下余烬的残留的温暖。

  梁柏闻大气不敢喘,这是乔言第一次正面回应,面前人唾手可得,倒是和他预料中的大相径庭。

  半晌才缓过神道:“这样躲,避难所是要加收利息的。”

  “又要收利息?”乔言面露疑惑。

  梁柏闻笑,忍不住想逗逗他:“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好了。”

  资本家的爪牙,不是那么容易说逃就能逃的。

  “星星出来工作了。”见人依旧傻傻登登,梁柏闻好心放过他。

  弯月探头探脑,尖尖角顿时绽露在二人眼皮底下。

  乔言仰头往上看,月亮与繁星只撇了一眼,视线倒是全集中在身后人五官上了。

  偷瞥了许多次,他的职业病先冒出头了,眉弓骨立体,眉峰微微向上倾斜,眉尾同外眼角处于同一直线,前额饱满。

  嘴唇色如温玉,厚薄适中。

  乔言蓦地心跳漏了一拍。

  “利息”二字在心田缓慢地绕了一圈,舔了舔略微干涩的下唇。

  璀璨的穹顶下,乔言做了一件至今想来仍觉得大胆的事情。

  星空为幕,帐篷为营。

  眼前距离逐渐缩短,紧接着,极浅的吻落在梁柏闻唇上,比鸿毛更轻,却让他瞬间浑身血液倒流。

  炖重的心跳声持续在耳畔响彻。

  难以描述的感觉登时涌上心头,仿佛有东西在他身体里毫无章法地肆意冲闯。

  缄默良久,唇上明显的感触依旧迟迟无法弥散。

  “这样,能一次性还完吗?”乔言声线在抖。

  而梁柏闻哑声:“你这样,起码是十年高/利贷的利息。”

  雨后的轻触微凉干燥。

  但贴在他唇间,是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