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言对于他这个莫名多出的别称, 第一次感到羞耻。
以至于提前打好的腹稿,突然被这一句话抛掷九霄云外。
于是他给予的回应是一阵默然,以及耳后的那一片薄红。
“礼尚往来,乔老师。”梁柏闻一向会留心对方身体上潜意识的变化,他稍稍敛眸,喉结往下压了压,眼中笑容不减。
乔言张了张嘴,却没漏出一个音。
挣扎良久,他慢吞吞移动着椅子,往梁柏闻身侧靠了靠,可眼神却四散不定,他规避着话题:“我不是老师,她是。”
明显的意有所指,可梁柏闻闷笑两声,并不接茬:“您指出我的问题,我向行家请教,难道不应该这么叫么?”
敬称一出口,乔言蹙地腿软,还好现在是坐在椅子上,要是站着估计这会儿他已经跪下了。
再次噎了下:“……”
隔了好一会儿乔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那你刚才教我,我现在教你,我们扯平了。”
说罢,他捡起一旁孤零零被人冷落的画笔,细细描绘,替人改画。
乔言手很漂亮,手背没多少体毛,胳膊也细得过分,眼下指节间握着画笔轻轻用力,脉络偶尔伴随着手上力量微凸。
掩盖于长睫下的棕眸认真注视着泥土杯,专心一意。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温室出身的艺术家。
梁柏闻盯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的一小截皮肤,视线紧随,莞尔道:“可以,你也喊我一声。”
“?”
喊什么?
喊梁老师?
虽然平日里在公司,乔言带着问题去找钱辉或者是祝芸的时候也会喊他们叫老师。
但显然,现在是二人的私人时间,更何况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
互相称呼对方什么的……
实在太亲密了。
乔言扭过头,眼神迷朦地看着梁柏闻。
他僵硬一瞬,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犹如烫嘴一般。
他叫不出口。
乔言磕绊一下,窘迫地站起身:“我……颜料用完了,我再去拿一点。”
梁柏闻点到为止,随意且慵懒转了转手中画笔,兀自思量。
临阵逃脱的行为,要怎么才能加以改进呢?
或者说是脱敏?
不过,乔言脸皮薄,倒是便宜了他,便于他这个观察员记录“数据”。
梁柏闻此刻就像是回到学生时代,从查找文献资料开始,秉持着严谨的科研态度,步步加深试探。
实践得真知,乔言就是他的实验目标。
职场混迹多年的老油条自然懂得实施A方案时也要增加B方案,但他扪心自问,自己能有多少试错成本?
梁柏闻视线粘黏在实验对象身上,半晌转移目光至自己面前的陶瓷杯上。
确实和绵羊没太大关系。
不止是他,这一边的乔言也胡乱想了一堆,思绪从南极飞跃至北极,神昏意乱。
室内不算安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嘈杂,除了机器运作的声音外,偶有小情侣低声咬耳朵,嬉笑欢快。
在货架上取了另一小盘颜料盒,乔言正慢吞吞地平复心情准备过去时,一通来自十多公里外的电话惊扰了当下的安宁。
本就乱糟糟的心绪再一次被注入一剂兴奋剂。
接完电话,乔言立刻走回工作台,神色慌张:“那个,梁总不好意思,我家里突然有点事情,可能要先回去了。”
梁柏闻从他的眼神中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过问到底发生了何事,沉声道:“好,现在就回去吗?”
乔言颔首:“对。”
“好。”
“两位已经完成了吗?”两人站在收银台前,陶艺师小姐姐给二人一张纪念票根,又说:“烧制需要一个月,你们看到时候是自提还是寄送呢?”
“寄送吧。”梁柏闻拧了下眉峰,不假思索地留下一个地址。
陶艺师小姐姐:“好的,到时候会有短信推送,请您注意查收。”
结完账走出商城,天色渐暗,两人来不及吃晚饭便往酒店方向赶。
乔言边看车票边蹙眉。
梁柏闻尽职尽责地替人看着来往车辆,偏过头却见他一脸愁闷,于是他问:“怎么了?”
“太急了,没回去的票。”
“不过没关系的,我可以打车。”乔言低头看了眼软件上显示的金额,强颜欢笑。
想过跨省贵,但没想过这么贵。
梁柏闻了然,沉默片刻,他轻描淡写道:“可以不用打车,我开车。”
乔言迷糊,问:“车?”
“我开了车来的。”梁柏闻把话说完整。
仔细品,这完完全全是一次提升好感的机会。
乔言缓慢地在脑袋里升起一个问号。
试问,谁家领导,出差会选择自己开车?
是飞机没有头等舱还是高铁没有商务座了?
这合适吗?
“高铁最早是今晚十点的站票,明天最早是六点,”梁柏闻早就查过票,眼下仿若胜券在握:“走吗?”
乔言抿了抿唇,自暴自弃地说:“走。”
梁柏闻浅笑,将时间安排妥当:“嗯,现在回去收拾行李,半个小时可以吗?我在楼下等。”
乔言对他的安排毫无意异议:“好。”
乔言的时间观念一向强,半个小时不多一分不少一秒,他提着姓李刚出电梯就看见停在酒店门口的一辆哑黑色车辆。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搭便车,但却是在得知二人身份后,第一次以职员的身份一同出行。
感觉很微妙。
将行李稳妥搁进后备箱,六点整,他们准时出发。
梁老板亲自开车,乔言老老实实坐上副驾。
两个半小时将近三个小时的路程,却令他生出堪比度过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的感觉。
因为昨天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心悸了半宿,根本没睡好。
他现在已然困成狗,却又不敢睡。
他能感觉到梁柏闻也很疲惫。
车内流淌着悠扬轻快的音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主要是保证主驾驶上的人抖擞精神。
疲劳驾驶很危险!
但他……
不知道该聊什么啊!
梁柏闻目视前方,注意到身侧人如坐针毡,心事重重地盯着手机,于是率先开启话匣:“家里还好吗?严不严重?”
忽然被cue,乔言支吾两下:“呃……”
乔言忽地不知道该怎么叙述。
他说的家里有事,实际上就是方嘉禾有事。
他的家庭结构很简单,且因为不是A城人,所以目前只有他一人在外,方嘉禾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虽然他是A城本地人,不过自成年开始就开启了独居生活。
方嘉禾家庭富裕,吃穿用度一直不曾节约过,从乔言认识他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是那幅开朗乐观,对人对事都持一个随意而安的态度。
嗯……当然,处对象也是。
主打一个及时行乐,珍惜当下。
对乔言来说,他早已将方嘉禾列入家人,而不是朋友的行列中了。
所以当乔言刚在电话里得知,他要和他爸断绝关系的时候,乔言屏声敛息,不论如何,他都尊重方嘉禾的决定。
电话内平日欢脱的声音眼下却显得有些落寞,话筒那头甚至带着回声,像是一人独处于一栋空旷的老房子。
趁着红灯跳转的间隙,梁柏闻平稳地将车驶到下一个红绿灯口,撇了眼后视镜之后说:“不能说的话就不用勉强。”
“还有一个多小时,饿吗?”他问。
车窗外路灯昏黄,树影摇曳,断断续续地映入车厢,乔言的情绪跟随着街景一并倒退。
乔言看着他从后座拿过一盒礼盒包装的点心,又听他说:“时间紧,车上只有干粮,暂且垫一下。”
所谓干粮实际也确实是干粮,但是很高级的干粮。
“本来是给家人带的,不过现在没必要留着。”怕人不好意思开口,梁柏闻先解释一番,复而又说:“下个服务点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距离上一顿已经过去五个小时,更何况他手上这盒小点心做得异常之精美,乔言不自觉地吞咽了两下口水,干巴巴道:“谢谢梁总。”
闻言,梁柏闻只浅扬着唇角,并不作声。
窸窸窣窣地拆了包装袋,乔言纠结一小会儿:“其实是我朋友,他和家里一直都不太愉快。”
“嗯。”梁柏闻神色不变。
不知怎地,他突然很想听听看梁柏闻的想法。
这是一个三言两语道不清的故事。
方嘉禾原生家庭比较复杂,父母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就离异了,因为经济原因,他从小跟着的是做生意的父亲。
即使他万分不情愿。
十岁过后,父亲又娶了一个后妈,生了一个小儿子,无论是血缘还是名义,这都是他的亲弟弟,只是好景不长,这一段婚姻最终也以失败落终。
小儿子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判给父亲,但他除了钱以外,根本给不了两个儿子任何东西,甚至到头来是方嘉禾自己一手将亲弟弟带大。
最近一年,方嘉禾跑得最频繁的就是医院,他父亲的公司也出了一些债务问题。
这些事情都是乔言刚刚才得知的。
他默然垂眸,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他爸爸今天过世了。”乔言语调降了降:“那份保险合同上的受益人,是他前妻。”
他要给他这个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准备后事,但他一分钱都拿不到。
这很可笑。
梁柏闻安静地听着,直至他说完才发表自己的意见:“嗯,这样确实有点困难,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份遗嘱很重要,并且他身上背着一个官司。”
“牵扯到了你朋友。”梁柏闻婉转地和他说明事实。
“如果需要法律援助,我这边可以推荐。”
“谢谢……”但他大概会选择自己解决,瞒了这么久,如果不是因为突然出现一份名不符其不实的保险,他一定会选择瞒着自己,悄悄地处理完之后再用几句轻飘飘的语言盖过。
后面的话乔言没说完,因为他困倦到盯着前车挡风玻璃就睡着了。
车辆缓缓驶出高速,汇入人烟密集的中心街道。
最后一次停下,是在一幢江边别野旁。
“已经到……”梁柏闻偏过头,正想说到了,却发觉副驾驶上的人睡得正香。
乔言本来是在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结果吃完就困,困了就慢慢闭上眼睛,这会儿大抵还在美梦中沉溺。
“你好像又欠我一次了。”梁柏闻压低声音,平静地说出事实。
“乔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