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和光睁开了眼睛。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鼻腔,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你醒了?”坐在旁边的宁星阑问。

  言和光撑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宁星阑就拿着一杯水过来,温声问:“想喝水吗?”

  言和光有些想吐,但是乖顺地接过了水杯,也不说话,小口小口地抿着。

  居然还是温水。宁星阑估计早都准备好了。

  直到他喝完了水,宁星阑把水杯接回去,放在医院的床头柜上,言和光才说:“我睡了多久?”

  宁星阑没好气地说:“接近二十个小时。”

  他伸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眼睛底下,丧丧地说:“你看我这黑眼圈。”

  言和光愧疚得很,手忙脚乱地从病床上爬起来,还去拉宁星阑:“你快休息一会儿。”

  宁星阑不为所动,把言和光按回床上,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张床上矮桌,放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吃吧。”宁星阑坐在椅子上,向后靠。

  言和光看了他两秒,然后直到反抗无效。

  他只好拿起勺子,慢吞吞地开始吃饭。

  宁星阑说:“你没什么跟我解释的吗?”

  言和光回学校之后,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子,结果宁星阑一个不小心,他就又跟着裴景山跑了。

  宁星阑本来还可以安慰自己,言和光这是恋爱脑上头,但是没想到,这几个人搁这儿跟他玩替身文学呢。

  言和光沉思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宁星阑这句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现在特别不想听到这个,就问:“你不知道?”

  他在问裴景山和白柯的事情。

  言和光安静地看着他。

  宁星阑表情更臭了:“看来你是知道的。”

  言和光没什么食欲了,但是一想到这是宁星阑给他准备的,还是缓缓吃了。

  宁星阑瞪了他好一会儿,扎心的话又不是特别敢说,生怕他再哭抽过去,只好作罢。

  他连轴转了很久,现在见言和光终于醒了,神经一放松就觉得无与伦比的困。

  言和光把宁星阑劝去休息,自己把东西收拾了之后,就坐在床上看手机。

  没有消息。

  裴景山连短信都没有给他发一条。

  他没有解释,应该就是不要他了的意思吧?

  果然,白柯一回来,他相形见绌得好像个没人要的流浪狗。还好他没有多说什么,不然肯定会闹得更难看,就是个跳梁小丑。

  言和光眼泪掉下来,摸到自己的脸。

  脸上居然已经肿起来了,眼睛也是肿的。他现在看起来肯定像个猪头。

  直到此时,夜深人静。

  言和光才终于恢复了一些感官,脸上很疼,胃也疼,心一抽一抽的,感觉呼吸困难。

  在医院呆到了天亮,宁星阑也睡醒了,他们在这个城市都没有去处,宁星阑试图直接把他打包回学校去。

  也不知道宁星阑是怎么和辅导员解释的,反正言和光的学籍居然还保留着,他现在回去,可以继续读书。

  言和光却说:“你先回去吧……”

  宁星阑直接炸了,头发都站起来了,高声道:“你什么意思?!”

  言和光深刻觉得自己很下贱,但是这种贱,他也控制不住,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他说:“我要去结束这一切。”

  宁星阑被噎了一下,深深看了言和光一眼。

  言和光回以他很坚定的目光。

  宁星阑从来不觉得言和光是个很坚定的人,他就好像是某种水中的草木,最容易随波逐流。

  直到今天,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宁星阑,就好像是那种浮草有了根系,虽然不明显,但是确确实实,不会随着水流飘动了。

  宁星阑心里挣扎了一下,说:“好吧。”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言和光。

  明明对待这种Omega,最好的做法,就是将人直接带走,强势地不让他做任何决定。

  但偏偏,宁星阑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他。

  言和光收拾了一下,把宁星阑送到机场,自己找了个酒店先住着。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短信界面。

  需要他回电话。

  但是不认识的号码。

  言和光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拨了回去。

  那边大概过了二十来秒钟才接起,是个冷冷淡淡的男声:“喂?”

  言和光说:“你好。我是……”

  那边打断他说:“我知道,言和光。”

  这个人的咬字很好听,虽然带着几分冷意,但是又能有恰到好处的礼貌和动人。

  言和光有点惴惴。

  “我们见过了,我叫白柯。我想和你见一面,可以吗?”

  来了。言和光紧握着手机。

  裴景山不来找他,白柯就来了。

  “好、好的。”言和光说,“请您把地址告诉我。”

  那边报出了一个地址。

  挂断电话,言和光赶紧去洗漱,但是怎么折腾都很憔悴。

  他从酒店的镜子里看着自己,脸上还有没消肿的巴掌印,眼下乌黑,精神不济。

  已经提前看到了自己的狼狈不堪的样子。

  言和光倒不是想和白柯比什么,只是希望自己能体面一点。

  到了约定的地点,是个咖啡馆。

  这一片是很高档的商圈,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各个都打扮得光鲜亮丽的。

  言和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好几天没换,住院又摔倒,他像个刚从缸里捞出来的腌咸菜。

  巨大的落地玻璃,他的倒影看起来只有那么不入流了。

  言和光看见白柯坐在咖啡馆里。

  跟他不同,白柯身上的衣服,不需要仔细看,就能知道价格很贵,没什么特别复杂的装饰,就是质感有点让他相形见绌。

  白柯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页。

  他好像有预感似的抬头。

  两人对视。

  真的很像。

  不是他像他,而是他像他。

  言和光一时说不清什么感觉。

  “进来。”白柯好像对他说了一句口型。

  言和光绕到另一边进屋,咖啡馆是当地很有名的小资店,经常在小红书上软文宣传,整体是性冷淡风的,张牙舞爪的绿萝是唯一的亮色。

  落座后,白柯用两根手指把菜单推到他面前,问:“喝点什么?”

  言和光默默点了杯咖啡。

  在他动作的时候,白柯的眼神就没有挪开过,细细地打量他,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

  而尽管是这种不太符合社交礼仪的动作,但白柯做起来,也没有一点不合适。

  仿佛他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言和光坐立难安。

  虽然只见过这么短的两面,但言和光对他的形象已经很明确了——相形见绌。

  “你和裴景山在交往?”白柯忽然问。

  这个开头太生硬突兀了。

  言和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白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咖啡,雾气氤氲,看不清他的五官表情。

  他会叫我们分手,言和光想,但是他不会知道我们其实是包|养关系。

  “不回答?”白柯缓缓说,“那看来是些你羞于启齿的关系。呵,他就是这种人。”

  言和光还是不说话。

  两个omega的容貌如此相似,又都如此漂亮,周围有客人偷偷打量他们。

  哒——

  咖啡杯放到桌上,瓷杯碰撞,像法官敲下法槌。

  言和光一惊。

  白柯慢条斯理地说:“我劝你,最好和他分开。”

  来了。

  要结束吗?他问自己,要离开裴景山吗?

  鼻尖仿佛闻到了那股檀香味,有神性的,迷醉的。

  世界上有这个味道信息素的alpha太少了,那么多年他也只遇到了这一个。

  更何况,还有那张脸都是如此相似。

  白柯翘腿坐在扶椅上,下巴微微抬起,看人的时候有些显得居高临下。

  但应该不是刻意的,他只是习惯了从这个角度去打量人。

  “你很喜欢他?还是缺钱?”白柯礼貌地问。

  言和光没看他的眼睛,缓缓说:“我很喜欢他。”他像是在说服人一样坚定。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言和光抬头,看见白柯眼里闪着一种情绪,好像怜悯。

  “那你没救了。”白柯说。

  他慢条斯理地搅了搅咖啡匙,又说:“你知道裴景山是什么人吗?”

  言和光心想,他要说我们的身份天差地别,自己并非凤凰,就不要高攀梧桐枝了。

  白柯慢却慢慢说:“裴景山不是什么好人,家里有权有势,道德底线很低,被他看上不是一件好事。我深受其害多年,不想你也遭这种罪。”

  言和光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白柯的侧脸很漂亮,虽然和他相似,但是多了几分冷冽,不好接近:“相信你看见我这张脸,也该知道裴景山是什么心思了吧?”

  迎着目光,言和光缓缓地点头。

  白柯说:“那你准备怎么选?”

  言和光有些难以启齿——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他离开裴景山,就活不了了啊!

  他这副样子全都掉在白柯的眼里。

  白柯“哒”一声放下咖啡杯,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趣一般,说:“那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白柯站起来。动作优雅。

  “成年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你觉得我说这些,只是在诱骗你离开裴景山的话,我也没意见。”

  白柯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言和光坐在椅子上,肩胛微微放松,胃又一抽一抽地疼。

  但这不影响他思考。

  白柯在用这种手段诱骗他离开裴景山?

  言和光倒不认为。

  因为这种行为只会出现在有危机感的人身上。

  可当时白柯对裴景山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犯不上来找他。

  但是没关系。

  他不想离开裴景山。

  无论怎样,他都不想,除非他死了。

  或者说,除非裴景山不要他了。

  虽然这个事实的结果已经近在眼前。

  言和光伏在桌上,不知道抽|动了多久,有服务生过来轻轻拍他:“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言和光抬起头,一额头的冷汗。

  服务生被吓了一跳:“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需要我给你叫救护车吗?”

  胃好痛。头晕目眩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直接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言和光闻到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这么短的时间,二进宫啊。

  临时病房里隔壁有个床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啃苹果,看他醒了就主动帮他叫铃。

  “年轻人还是要注意身体啊。”男人对他说,“不要像我,还没老就得病了,都是年轻的时候造的,就该从你这个年纪就养生的。现在,我都后悔死啦!”

  言和光对他微微笑了笑:“谢谢。”

  没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开口就道:“你家人在哪?我有话和他说。”

  言和光坐起来,道:“他们都在老家,有什么事和我说就行了。”

  他穿着病号服,头发彭软,低眉垂眼地坐在那里,眼睛湿漉漉的,乖巧得像一只兔子,让人见了就心生怜悯。

  医生:“我看你有标记,应该有alpha伴侣?叫他来也行。”

  言和光说:“他去国外出差了,医生,您直接说吧,我有心理准备的。”

  温声细语,医生叹了口气,看着这般漂亮的Omega得这种病,他也于心不忍。

  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去一张病情报告单,说:“只是中期的,只要好好配合治疗,康复的概率还是很大的。现在医学发达,你不用太担心。”

  言和光接过报告单。

  ——胃癌。

  他看着这两个字,字在他眼中放大、扭曲,最终席卷他的思绪和情感。

  矛头直指一个清明的事实。

  言和光似乎在瞬间豁然开朗。

  医生说:“你不用太担心,你的情况很好,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基本上都可以痊愈的。”

  医生和病友都以为他是受大刺激了,想劝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隔壁床的大叔拿着一个刚准备给他的苹果,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顿在那里。

  言和光缓缓笑了。

  看来老天对他刻薄了一辈子,终于在最后偏袒了他一次。

  他无法决断的事情,上天帮他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