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24章 雪夜

  “我就在这。”房中烛火黯淡,窗外风雪不停,他的眼睛也隐没在黑暗中。

  “不是要去西北吗?”我问,“为什么我们会来太行山。”

  他依旧不回答,背对着我沉默。我伸手,只能碰到他冰凉的衣衫。

  “玉有双玉,你之前说过,你也有玉?”我扳过他的肩膀,要他与我对视,微弱的灯火照不彻的深处,藏匿着我触不可及的真相。

  他最终还是开口,开口时桌上烛花嗞裂,最后的一缕光亮消逝,唯有彻底的黑暗笼罩一切,伴着风雪在长夜里飘摇。

  “我的玉不见了。”他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终于摸到了烛台与打火石,摩擦几下,迸出微弱火星,紫蓝色的火焰苟延残喘,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那个时时跟在我身侧的女子,与我与你,又有何种渊源?”我步步追问,只怕过了此夜,或许他再也不会说与我听。

  “殿下也应该猜到,那女子便是这庙中主人的小徒儿。”他拉着我坐在床沿,一切是那样寒冷,唯有他掌心的热气,犹带一丝温暖。

  “她唤宁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玉下山,没多久就遇到了……”他沉默片刻,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称呼,“遇到了我的……姑姑……”

  “也就是以后的侯妃。”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的心徒然一紧。

  “殿下的母亲也差不多这个时候与她相识。”

  “几人相伴为友,十分亲密,姑姑被迫入宫,宁玉与殿下母亲自愿陪同。”他握住我的手背,安抚似地拍了拍:“可惜命途多舛,人算不如天算,侯妃还是棋差一招,难产而死,宫中之人失了庇护,皆被皇后想尽方法刁难。”

  “一场大火,数次暗杀,宁玉靠着容颜尽毁,假死逃生才活了下来。”

  “殿下母亲……”他不说了,我却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的母亲被贬为最低贱的浣衣宫女,既然无法逃离深宫,那便走向帝王,走向她的敌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好的庇护便是走到所有人都能注视的光亮处。她安静,沉默,是被钉死在屏风上的华丽的鸟雀,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在年岁的流逝中让敌人放了心,让她的两个孩子得以动荡又安稳地活到了今天。

  “皇后恨我,不止是因为那个预言……”我浑身颤抖,想到那日流血的盛宴,只觉得一切如此荒谬,“她怕我复仇?可是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些事情。”

  “她从未透漏过,从未。”

  我又想起母亲在秋千上的回眸,那时的她又在思念着什么,满架蔷薇开到荼靡也换不来她最真心的笑容,一切的欢愉都消逝在火光之中,她不过是故人们的一声叹息,一缕残魂,刻满蔷薇的木箱封存了所有爱恨情仇。她死去的那天也是这样一场大雪,我握着她逐渐冰凉的手,呜咽声卡在喉咙,想再唤她一声,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虚虚地看向某处,目光游移,好不容易才看清了我,嘴巴张合想说些什么,却也与我一样难以开口,到底是母子,我们一同沉默,只能以眼泪相互目送。

  她叹了最后一口气,一如她沉默静寂的人生,雪落无痕,什么都没有留下。

  “母亲会恨我吗?我流着仇人的血,我是她终其一生的禁锢......”

  侯笑寒看向我,眼角有泪滑落,我伸手,那滴泪便落在我的掌心,彻底冰封。

  “不是的,你的母亲是非常温柔的人,她爱你胜过爱自己。”侯笑寒抱住我,我只能埋在他的肩膀哽咽,丧失了哭泣的能力,眼泪无论如何都无法落下。

  “你并不是仇人的孩子,她也有她的苦衷她的秘密,无法告诉你,也不想让你承受。”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与他是彼此唯一的倚靠。

  “有些事情,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侯笑寒的吻越来越密,有冷风灌入屋中,我们两人顺势倒在床上,彼此纠缠,喘息时他埋首在我颈间:“也别太相信我……”

  “或许我才是真正的仇人……”

  我咬在他喉结处,他吃痛,却是不肯叫出声,碰撞间彼此腰带都被解开,他坐在我的腿上,先褪去了衣裳,小麦色的肌肤细腻光滑,铁甲之下,原来藏着的是一副有些消瘦的身体。

  我一路抚摸,摸到寸寸刀疤,一如大地之上的纹路坎坷蜿蜒。他有些不自在,不愿意将后背的疤痕再展示给我看,只是贴上我的脸细密地啄吻,又怕弄疼我,双手无措不知放在何处是好。

  台上的烛火彻底熄灭,却无人在意,侯笑寒附在我耳边低语,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切交给我。”

  一片漆黑中只能听见接吻时的水声,虽然是这么说,侯笑寒却是先将身体交付于我,敞开一切,接纳一切。

  我不得要领,他耐心指引,温柔得像是置身于书房,互相对弈,我执子长驱直入,将他一军,而他只是微笑,纵容我的一切玩闹。

  “痛吗?”他整个人坐在我的怀中,就这般面对面,一切都展露无遗。他咬唇看我,摇了摇头。我撩开垂落在他眼前的长发,在他额头附上一吻,怀中的身体骤然紧绷,他最终还是泄了声。

  一夜痴缠,风雪里追逐红尘,他早已睡去,我为他将棉被盖好,捡起地上凌乱的衣衫,一一叠好,拿起他的腰带时我忽然起了心思,将他的腰带与我的腰带对换,想起他说他没有了玉,便将我的玉佩留下,系在腰带上,只等明天醒来,再看他是何种表情。

  我重新躺回床上,侯笑寒似是有所感知,手臂缠了上来,我沉沉入眠,竟然再无噩梦打扰,一夜好眠。

  东方出现一丝微白,我惊醒,发现身边早已无人,匆忙穿上衣服,连腰带也赶不及系上,一路慌乱,只能看见大开的庙门,和一串远行的足迹。

  雪还未停,纷纷扬扬,树满银屑,一片琼楼玉宇冰晶世界。我只能跑,不停地跑,人间的风雪永无止休,我只能望见远处的一人一马,怎样大声呼喊,都唤不回那人的一次回眸。

  我停下脚步,眼泪冻在眼眶,想怨恨又不知道该怨恨谁,漫天都是白色的游魂,风雪中癫狂起舞。

  我只能喊,只能不顾一切地呼唤:“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带我去西北!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那道身影短暂地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地决绝向前。

  我跪在雪地之中,止不住地喘气,呼出的热气迷蒙了视线,冷到麻木之时摸到了腰间残存的玉笛,我的玉佩还在他的身上吗?如果不留恋,又何必拿走?

  我拔下玉笛,放在嘴边断断续续地吹奏,誓言并不可靠,若是无法回到我的身边,那便在风雪中为你送行。

  他越走越远,马行之处亦渐渐被新雪覆盖,再也看不出他要去向何方。雪似疾雨,漫天留白,唯他是那一团墨点,在我眼中晕染。

  有温热的红色落在白雪之间,一点一滴开出红梅,笛声戛然而止,我立在雪中,站成无声的雕像。

  侯笑寒最终还是回头,与我遥遥对望,他将我的玉佩举过头顶,似乎在向我示意,又在同我诀别——别下山!别下山!

  是否当年宁玉的师父也是如此叮嘱,可她满腔热忱,少年人快意纵马,如何能听劝,一脚便踏入命运的洪流中不可自拔。

  侯笑寒依然没有走向我,只是沉默转身,一如从前无数人的无数次转身,策马扬鞭,飞雪四溅,化作我生命中的浓墨重彩,永不回头,踏入天地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