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中的日子并不难捱,我习惯黑暗,逃避并不可耻,我只是无所谓结局。
最后一丝灯油耗尽,烛火彻底熄灭,整个世界委顿在黑暗中。我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者并不匆忙,气度从容。
我知道他是谁。
“我没有想到,殿下会留下来。”
“跟着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殿下受苦了。”
一片漆黑中,我看不见那人的面孔,那日匆匆一面,还来不及深究其中的吉光片羽。
“侯将军奔波劳累,比不得谁更受苦。”只听见一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被砸开,侯笑寒走了进来,我看不见他,他却能找到我。
一段柔软的丝巾附在我的眼睛上,冰冰凉凉,流水一样。
我想起父皇饲养的鸱鸮,它们在黑夜里盘旋,任何动物都逃不过那双幽绿的眼睛。
有人点燃了火把,隔着布料我的世界一片朦胧,面前之人也看不真切。
他伸手为我将丝巾系好,牵着我一步一步走出这座不知关了我多久的牢笼。
“殿下在暗处待久了,一下子接触阳光会伤了眼睛。”我听见他开口,声音里不太任何情绪:“还是不要那么快摘下来。”
他扶着我上马,马儿温顺地蹭了蹭我的手,我看不见,只能摸到坐下马儿柔软的毛发,它似乎被我取悦到了,哼哼出声。我问:“是逐光吗?”
侯笑寒在我身后勒紧缰绳:“难为殿下还记得它。”
我们策马,仿佛只是寻常打马归来。行过长街,一路上能听见各种声音,我看不见,却听得更清楚,刀刺入骨头的声音,鲜血四溅流淌的声音,小孩与女子的哭喊,火烧火燎,入侵者的狂笑,分赃不均时的谩骂,听不懂的蛮语……
声音繁复,纷乱入耳,想起某年上元灯节,长街两边挂满灯笼,耀如白日,恰似此刻我眼前一片苍白。
丝巾牢牢地粘在我的眼皮上,吸干了眼泪,便死死黏连,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我快要分不清我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想将丝巾摘下,侯笑寒的手却覆了上来,不容抗拒:“殿下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为什么?”我问,可是没有人可以回答。
“突厥出兵的报酬,便是可以随意劫掠长安。”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字一句,没有半点起伏。
“不出意外的话,三皇子的部队已经迁至幽州。”
言外之意,长安已是被放逐的都城。
“那你为何没有跟去?”我问,身后之人沉默许久,久到我以为等不到回答时,他终于开口:“我留下来,负责这边的事宜。”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三皇子下了一招险棋,侯家长子侯宵凌于西北抗击敌军,领的是远在南边的皇帝的命令,三皇子叛国在先,勾连外敌,本来跟随者就并非真心诚服,侯宵凌亦不受其管制,突厥这边不好交代,便只能断去自己的左膀右臂,将侯笑寒送至突厥将领面前投诚,自己灰溜溜逃至东边,置身事外。
“没想到,这世间居然有人能让侯二少,成为弃子。”看来三皇子也不纯粹是傻子。
血腥味愈发浓郁,有车马从我们身边经过,大声嚷嚷着听不懂的胡话。
“你暗中协助侯宵凌,转运粮草,帮助西北抗敌,突厥应该视你为仇敌才对,为何此刻我们还能大摇大摆地行于街上。”侯笑寒伸手扣住我的腰,动作强硬,我伸手,摸到他手臂上的一连串视频,再往上摸去,那身盔甲有些不一样,腰间弯刀,应该是游牧民族爱用的款式。
“再忍一忍,忍一忍。”他伏低身子,压在我的颈窝,身边有人经过,发出揶揄的调笑,叫嚷着听不懂的胡话,但应该不是什么好词汇。
“幸好殿下看不见我脸上涂着的东西,不然您可不会再想上我的马。”
“看来你不止演流氓极有天赋,演突厥人也不赖,真该给你支个戏台大唱特唱。”我将声音放低,假装被俘获的样子,座下逐光马加快脚步,此时长安已是一片炼狱,没有人关心一匹逃难的黑马,流离失所者何其多,再多两人又何妨。
终于出了长安,侯笑寒为我将丝带解下,我下了马,他在溪边洗去抹在脸上的油彩,露出那张纯粹的脸。他转身和我说话的某个瞬间,某个侧脸,隐隐提醒着我,他好像还是昔年书房初见的少年,笑意盈然,可我再望向那双带笑的眼睛,将要向他走去的脚步又最终停下,我与他之间,终究还是隔着猜不透的距离。
我将那段丝巾系在手腕,腰间平安扣与玉笛碰撞,叮当作响,所幸一路颠沛流离,唯有这两件物品还不离不弃。
“你就这样逃出长安?”我问他,却不再看,只看向远处火光冲天的长安,天已黯淡,人间的炼狱之门才刚刚开始。
“你我无能为力。”侯笑寒修整片刻,反身上马,他于马上朝我伸手,一双眼定定地将我锁住,无处可逃。
我只能伸手,天地辽阔,此刻他依然是我唯一可选。
夜里的深林起了雾,时不时有松鸦暗啼,我身上衣衫单薄,便忍不住往身后炽热处倚靠,侯笑寒沉默地贴于身后,陪我穿行在长夜的密林。
“殿下并非是生我的气。”他说。“我生你气也没用。”我答,“谁心里都有怨气,只是这怨气无处可发。”
我们还能责怪谁?怪天道不公?怪人世无常?这一切都太虚无缥缈,还不如此刻并肩同行,能走多远便走多远,舍命相救,乱世中已经值得我为其倾其所有。
“接下来去哪?”
“去西北,去我哥哥那儿。”侯笑寒的声音吞没在风里,逐光跑得极快,一切都被我们抛在身后,长安,火光城中的长安,一切的一切,转瞬即逝,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中,我终于离开了这座困了我十七年的城市,以逃亡者的姿态,落荒而逃。
“不是说去西北吗?怎么我们还要上山?”我走在前面,侯笑寒在身后牵着马,山路难行,石阶层层叠叠,积满了化不开的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万山重叠,逶迤磅礴,苍茫中孕育着无限的壮气,一切都在脚下盘旋。漫天风雪肆虐,萧萧未歇,每走一步,风便推你向后几步,刀割一样地疼。可是侯笑寒没有喊停,他跟在我的身后,不声不响,只等我一步一步前行。
快至山顶时终于看见一座庙宇,灯火依稀,推开门,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院中满是积雪,行于雪上留下足迹,漫天飞雪又将脚印覆盖,只留一地纯白,看不出一丝痕迹。
庙中供奉着各路神佛,佛龛前的供奉稀少,想来来访者也少,侯笑寒坐于蒲团上,闭目养神,不知又在思考什么。
老者见我甚是欣喜:“长这么大了。”我不解,他笑,指了指我腰间的平安扣:“这还是我赠予您父亲的呢。”
我大惊,原来他便是太行山上赠玉的仙人。
“殿下是有仙缘之人,委顿凡尘,倒是要叫您历经千劫,方有出尘的那天。”
侯笑寒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流转,说不清藏着什么情绪。
“这玉本藏于巨石,某日一道惊雷劈落,石开玉显,可惜碎成两份,我那小徒儿便刻了两枚玉佩,一块她带下山去,一块便几经辗转到了殿下手中。”那老道笑眼弯弯,一点也不像城中那些高傲的僧侣,倒是温柔祥和,和我聊家常一样闲聊。
“唉,这玉有灵性,殿下必定会找寻到另一枚玉佩。”
“那若是我找不到呢?”我支着额头问,门外风雪萧萧,偶尔能听见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那他也会自己来找你。”老道故作高深,捋了捋胡须。
“那他一定找到我了。”我也跟着笑,不经意间瞥见了侯笑寒沉默地侧脸,他的眼睛望向紧闭的房门,思虑深深,不知又在想着什么。
“时候不早了,庙宇太小,二位便将就着住一间厢房吧。”我无异议,侯笑寒亦沉默,提着灯笼经过长廊,我坐在塌上,洗漱过后终于浑身清爽,想了想还是侯笑寒更累些,便打算将床榻让给侯笑寒,自己去旁边的椅子上凑合一晚。
正要起身时笑寒却出了声:“你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