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重山劫>第25章 下山

  白鸟振翅,暮雪千山。

  侯笑寒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光景。

  山上雪大,下山的道路都被积雪覆盖,偶有雪崩碎石,惊险万分,老道并不强留我,只是默默地清扫门前堆雪:“痴人不可强留。”

  “等雪化了,你再走吧。”老道低头扫雪,清出一条小道,泾渭分明,一直通向主殿尽头。

  老道人收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小孩,每日打坐练剑,有几次我打猎归来,他们见我箭术不错,缠着我教了几回,便也逐渐熟络起来,山中无甲子,日子却也热闹。

  万物寂寥,大地银装素裹,也常有饿昏头的野兽出来觅食,我的箭法突飞猛进,一箭自眼睛穿颅而过,皮毛还能毫发无损地剥下来做褥子。

  几个小孩欢欣地跟在我身后,我将箭矢自灰熊眼中拔出,箭间血凝,红水晶一样透亮,残存的半只眼睛还未浑浊,约莫刚死去不久,我在灰熊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面无表情,昔日王孙已不知何处,眼前不过山间一猎户。

  扛回庙中,庙中不戒杀生,老道说:“这世间,谁还管得了谁杀了谁。”

  我拿小刀自灰熊眼睛一路划开,待到血水流尽,再伸手剥皮,血腥味不足为惧,我已从惊惧走向了麻木。

  有人敲门,是那群孩子在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我望着满手鲜血,唯有叹气,拒绝他们的好意。

  将熊皮熊肉分离整理,洗净双手,将手搓至通红,直到确定没有一丝血迹残留,我方才打开门。

  门外早已无人等候。

  最近夜里时常能听见流水的声音,想来是雪开始融化,化作淙淙流水奔向人间。每日开门,门前积雪便少一些,再少一些,至到第一缕春光落在屋檐,有嫩绿的柳枝飘入我窗,我早早将行装穿上,长发简单束起,腰带没了从不离身的玉佩,倒是空落了出来,唯有那支玉笛还在原处,我摘下细看,纯净的玉质中掺和了点点深红,那是长笛吹彻时渗入的血。我弯腰,掬一把雪化的泉水洗脸,很冷,却足够让人清醒。

  我的包裹十分轻便,不过一些干粮,还有一把我自己做的长弓。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空手而来,便也该空手离去。

  推开门,却是那几个小孩,见我束发一同看待,其中一个小孩夸赞道:“你露额头以后更好看了。”

  我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她追着我犹在询问:“你要下山了吗?”

  我说是的。

  “还会回来吗?”她问。

  “不会回来了。”我说。

  她没有再跟着我,只是站在原地:“师父希望我们一辈子也不要下山,山下的人间太复杂,很多师兄师姐,他们去了便没有再回来。”

  “你自人间来,好不容易上了山,为何还要回到人间去?”

  我没有回头,山上的春风犹带冷峭,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

  “我还有事未竟。”我说,“现在还不是我可以休憩的时刻。”

  走出庙门,老道正在门前的台阶削竹管,我与他道别,他只是叹气:“你们一个个的,来了走,走了来,唉,真是看不懂,看不懂。”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朝他作揖行礼,以示别过,跨过台阶时又听得他唤住我:“若是有天,见到我那不争气的徒儿,便替我转告她,太行山永远等着你。”

  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来到山下小镇,镇上街道行人稀疏,街道泥泞不堪,马蹄印记纷乱,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洗劫。

  有乞儿面黄肌瘦,瘦得手腕只剩下骨头,一堆人围着她,虎视眈眈,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顿饭食。

  “动手。”为首的人先抡起木棒,一步一步向那孩子走去。

  我下意识搭弓,弓弦紧绷,却迟迟无法射出那一枚箭。

  一声闷响,是落在头盖骨上发出的声音。一群人围在树下分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吸引来一群乌鸦,低低地盘旋,发出嘶哑的哀鸣。

  人多了便会有摩擦,争抢不断,分食变成了纷争,一场杀戮还未结束,另一场风波又起,人与野狗在此刻没有任何区别。

  弓弦欲断,我方才意识到手指已被勒出血来。

  我还能救谁,我谁都救不了,只能捂着耳朵闭上眼睛,不再听不再看那些凄厉的叫声和悲惨的画面。

  天地之大,长安已经不再是梦中家园,唯有南下,或许还能与兄长他们团圆。

  我来到一家茶楼门前,店家不是好相与的模样,有人被绑着送入后厨,不一会传来惨叫,旋即是锯子刀割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

  那老板见我一直盯着后厨,便也只是笑:“战乱年代,便是什么都能吃。”

  我懂礼数,将一些碎银放置在桌上,问:“敢问店家,若想去金陵,怎么走最快?”

  店家不收碎银,钱币在此处失去了价值,我只好从包裹中拿出些肉脯,寻常百姓家中常见的食材,如今却成了珍惜之物。

  那老板喜滋滋收好,方对我道:

  “要想去金陵,走水路最快,其他地方不是战乱就是匪祸,虽然现在三皇子与南边的皇帝还斗得火热,但水路依旧可以运行,尤其那运河,其中仍有商船往来。”

  “可是要去运河,要搭上商船,就唯有在临时都城汴京,还有些机会。”

  那老板叹了口气,继续道:“人人都想南逃,可是谁又能逃出这乱世?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走向另一个地狱。”

  说罢,后厨端上一笼包子,老板接来一笼,捻起一只包子撕开,香气十足,填满了肉,他张口大吃,递给我时我挥手拒绝,他也不介意,只是乐呵呵地说:“祝公子好运,一路艰险,可别成了别人嘴下亡魂。”

  光靠走,还是太慢了,晚春的光景无甚值得留恋,我藏匿在树林深处,将自己藏匿在阴影中,箭在弦上,瞄准草棚之下的两个小兵,那两人此刻仍无知无觉,栓好了马便蹲下生火。

  我需要那匹马,我渐渐拉紧弓弦,只待良机。

  “听说了吗,西北的侯家军与三皇子决裂,斥他叛国叛君。”其中一个突然开口。

  “那我们现在不也还在为三皇子卖命吗?”另一个围着火堆回答,“我们这些蝼蚁草芥,哪里能为自己做主呢?跟着谁就只能听着谁的话。”

  “我真想回家,真想。”

  “谁不想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那一天……”

  我最终还是将弓弦放下,沉默许久,一声乌鸦怪叫,惊得林中飞鸟四散。

  夜色渐沉,林下的两个小兵也逐渐熟睡,我方才从树上落下,割断其中一匹马的栓绳,就着漆黑的夜晚,向着汴京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