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罗艽恨陆离辛吗?
一定是恨的。
一切罪孽从漠江城起。英雌意气, 竟折在一盅无聊的蛊上。
陆离辛为那一己私欲,将无数人困在罗刹。
亦欲对罗艽剪羽、折足、断心。
罗艽从未做错什么,却要受此折磨。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的一切——都是她陆离辛害得如此!
倘若罗艽还是一位嗔痴常人, 那该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七情六欲里嗔怒占了最上风, 便再顾不得其它。
不觉剑嗜血,罗艽亦好战。
却很少以结束谁的性命展开一场对决。
玉堂山庄是一次,眼下又是一次。
蛊虫血气冲天, 罗艽身上的蛊毒被三清道人抑住。
罗艽形如杀神,一双眼睛杀红,使剑出招皆是十成十的气力。
而诚如无为所言,炼蛊时的陆离辛灵气最为不定。
她已然疯疯癫癫,说着她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阿艽, 别打了, 你懂我的——你一定懂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炼蛊,又为什么捉那些男童的!你知道的!……”
罗艽充耳不闻。
她只心道,要足够强大才行。
强大如三清,万军间来去自如。不会受到谁的蛊惑, 也不会像她一样, 被陆离辛逼到绝境。
或许有些急功近利了, 可罗艽无所谓——
剑锋入肉的声音有些渗人。
温热的血溅去罗艽面上,陆离辛仍弯着眼,一片笑意。
陆离辛的心肺被不觉剑穿透,成了空落落一个洞。她锁骨处那枝兰花, 亦是染血零落。
罗艽有些恍惚。
陆离辛的最后一眼, 落在罗艽左腕, 细碎蛊纹上。
她仿似想说什么。
可开了口,声音便散了。
罗刹宫的长夜沥血。
*
再之后的事情,便正派得顺理成章了。
仿似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个天之骄子;她出生正派,行为端庄,剑法高超——她便要理所应当地要替黎民清扫妖孽,再以身证道。
她身后者,只管坐享其成。
漠江城罗刹宫,不觉剑一剑雪前耻。
“好!当真大快人心。”茶馆里的食客,是这样说的。
“都说那不觉剑从漠江城中杀出一条血路,罗刹宫主身奄奄,罗刹三煞亦仓皇;漠江城的清晨,血染宫墙。由不觉剑开路,兰芥龙吟乘风而上——不日便会将那毒窟,一网打尽!……”
往后,罗艽再与兰芥州怎样交流、又何等联系,便众说纷纭。
不过不觉剑又随着罗艽立上神坛,成为万众瞩目、九州座上宾,这是毋庸置疑的。
故事的最后,到底落了窠臼。
但亦是众生喜闻乐见。
*
然事实上,与漠江城一战,远不如说书者说得这般轻易。漠江城为红石山外城池,两侧自然上升石脉,中央一道崎岖山路,整体易守难攻。
罗艽能拖着一把浸血长剑从其中逃脱,已是不易。
此后兰芥州与龙吟岛排兵布阵,硬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
几次清谈,罗艽坐在席间,偶尔厘一厘战策。
却也要听一些人话里藏刀的争执。
实际上,别说再加个漠江城作外敌,就是兰芥风仪那几个男子合在一起,业已勾心斗角得很。
罗艽晓得自己为别人开了路,不过她与陆离辛到底也有私仇。从小三清道人便教,人不犯你,你不必犯人;可旁人已踩上你肩膀,倘若不还击,她人便视你软弱可欺。此刻反击,当千百倍。
罗艽深以为然。
清议中,罗艽又是座上宾。
那么有关她的事,旁人若要议论,定会三思再三思。
比如眼前一叠从罗刹宫搜出的信件。
那是陆离辛神志尚明晰时,于罗刹写下的书信。
如此信件,当然也寄往三清山,大多由三清道人截下,罗艽不曾闻见。
瞧着那些以“阿艽亲启”,又以“陆离辛”的署名作结的书信,众人面上色纷扰。
有揶揄,有戏谑,或大眼瞪小眼,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城外桃花……三重山,相思寄月……浮云飞絮,此情催心……念你……”
如此云云。
随意扫一眼书信内容,罗艽面色淡淡,却仿似恹极。
抬眼时,只似笑非笑地道,“陆离辛真当无聊得紧。”
众人干巴巴笑几声,浅谈几道,竟说罗刹城主情根深种。
“——陆离辛无聊至极,你们这些人大抵也不遑多让啊?”
风仪高阁,一人站在青山苍翠间,随着风仪老掌门一道走来。
她身姿挺拔,水眸清澈,本是一副少年姣俏——可惜脸色臭得很。
叶青洲。
那时的青洲已过了风仪终试,将风仪门剑阁浮生逐一击败,便如彼时枯篁台上击碎十八浮屠阵的罗艽一般,成了九州少年天才,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世人称她是光风霁月长生剑,猜测她会成为风仪门中,下一任剑阁主人。
亦羡三清道者能教出如此高徒。不觉与长生。
而叶青洲身侧,唐掌门只一副病态愁容;与小辈站在一起时,颇有些病树模样。
“阿洲!”罗艽欣然站起身,与她打招呼。
叶青洲隐约挪开眼,不应。与风仪掌门低语几句,她朝众人浅浅一揖。
还未入门,竟要告退。
罗艽的招呼声便落在风里,没人接下。
罗艽有些尴尬。
周围人转而谈论几句,或揣测她们师姐妹关系,或为罗艽抱不平。也有人说起风仪门萧墙之事,有关唐元悛与唐忆,连带几句叶青洲的作为。
然,那已是后话了。
只那次清谈毕,无为拦下罗艽,目光落在罗艽左手腕,意有所指道,“不知阁下的金缕衣……”
蛊毒一事,三清道人尚在为罗艽抑制。只是抑制,到底不是根除。
七七四十九天,七个轮回;倘若在最后关头仍寻不见根除的法子,那也是一死。
与漠江城一役,罗艽亦在求生。
不知是否那一剑让三清长了脸,这些日子,三清与罗艽的关系缓和不少。
三清承诺,会为她寻到解药。
陆离辛的蛊虫一道,师从前任漠江城城主,鬼母陆茕。而三清与鬼母曾有些同辈情谊。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无为却说,“三清道者应当也是晓得的……”
罗艽洗耳恭听。
“阁下天生剑骨,千年一遇。阁下师妹亦是难得天才。”无为道,“她的母亲——亦是罗来仙人的徒儿、三清道者的师妹——便是一颗冰雪玲珑心。”
“……青洲的母亲?”罗艽讶然,不自觉喃喃。
仿似添了这层联系,一切都说得通了。
见她犹疑,无为诧异道:“您不知晓这层关系?”
罗艽摇了摇头,“以前听谁说过,记不太清,后来……就忘记了。”
她故作镇定,免得被人看笑话。
“所谓玲珑心,加在叶施主身上,便是……”无为顿了顿,又道,“于剑法或寻常,但于心法一道,有绝世之才。”
“或许蛊毒一事,她可帮你。金缕衣留给阁下的时间不多了。”
罗艽瞥他一眼:“大师想说什么,不妨明示。我不喜欢与人打哑谜。”
无为尴尬一笑,便直截了当说道:“叶施主心下三寸血,或能祛毒。虽不致命,却也要损耗十年修为。”
“诚然,修道者千百年人生,区区十年,算不了什么……”
——可青洲今岁才堪堪二十。
这秃驴知晓自己在说什么吗?
罗艽面色已染上寒霜。
无为见状,立即道:“阁下应当会错意了。并非鼓励阁下如此行为。不过担心三清道者会出手。”
“如今三清道者是在寻鬼母吧?可鬼母陆茕早已不问人间百余年,三清道者是否能寻着,亦未可知。”
无为言下之意:鬼母难寻,可叶青洲就在身边。
罗艽摇头。“不会。师娘不会这么做的。”
无为深深叹口气,只道,“确实是有些残忍了。”
罗艽眄他一眼,不再发话。
罗艽知晓,自始至终,这号称正派的无为大师自有一副算盘。
不过先前思及他为图小乐亲父,罗艽并未对他多做揣测。
罗艽心道,自己与她们这些正派人士的“道”不过短暂相合,漠江城事了,定分道扬镳。便不必多疑。
可今日无为这话,已然触及罗艽底线。
诚然,他话里多半真大过假,又或许字字真言,都不曾造假。
即便如此,怎么说、哪一句接着哪一句,却又有花头。
今日说了这么多,秃驴不外乎两个方向:其一,可损叶青洲,来救罗艽。其二,以三清冷漠的性子做文章,对她师徒二人挑拨离间。
“阁下那一剑只解决了人言。可身上的蛊毒,又要如何是好呢?”——无为看似切切关心,实则内心阴暗得很!
罗艽深知,今日这秃驴能提出要取叶青洲心下三寸血,明日就能去夺她罗艽的骨!
倘若真有人信了他,才最是助纣为虐。
思及此,罗艽忽而愣怔。
那么图小乐之事,是否也……
不寒而栗。
是了。月前无为关于图小乐那些话,如今细细一想,亦有出入与漏洞。
——却来不及细想。
前往三清山的途中,乌云倏尔蔽日,再抬眼,已是一轮红月高悬。
天地间,布满凶煞之气。
*
“陆离辛炼成了活死人——!!”
天有异象,却非祥召。
远远瞧见那泣血的天际,浓黑的雾端起一道赤红血月——白日见月,黑云压世。
便是漠江城还未起兵,人间已一片哀鸿。
漠江城处,似是有参天一物,仿若一棵庞然大树,又像是人的血脉,支脉盘桓,赤红的虬枝隐隐约约显现出跳搏;此物冲天,仅仅须臾,便已盖住整座红石山。
此刻,它还在向外拓大。
待罗艽火急火燎御剑行至三清山,见山下锦官城一片破败寥落,只心下狠唾道:那些个秃驴,真真一群废物!明面身负重任为黎民,实际屁也没做成!都守在漠江城外,居然也能睁睁看着陆离辛将蛊炼成——
陆离辛?
刀剑入肉的声响仍在耳畔。
罗艽微有愣怔。
陆离辛非肉体凡胎,自不会被凡俗铁器伤到;可不觉剑怎会是凡品?
三清亦言,陆离辛必已身死。
然,死人不会炼蛊。
电光石火间,罗艽记起那后山棕熊,仿若又回到五六年前还未出师时,她与叶青洲在后山,被棕熊用一道蹩脚幻术隔开。
棕熊身死,由蛊而“活”。
那么此间,陆离辛身死……
罗艽行向三清山时,而那血树亦在山头停下。霎时间,血脉犹如天地相连,由苍色的山麓向上,迸发出一彻血雾。
三清山千里陂,山道石子浸进血水里。
陆离辛站在陂间,仍如初见时一般兰花紫衣。
可惜兰花染血,再如何透骨清香,此刻亦只剩一片腐烂腥气。
望见罗艽时,陆离辛粲然一笑。
她伸出手,笨拙地挥舞,指尖挂着一片还未啃尽的血肉。
“阿……艽……”
所谓“活死人”,是陆离辛她自己。
*
待叶青洲随着其余三派匆匆赶到,已是一炷香后的事了。
彼时红月落下,残阳泣血。
千里陂上白骨婆娑。
罗艽与三清浑身是血地从白骨堆上站起。
活死人早不是活人,那么对付活人的一切办法都不再奏效;其不死不灭,亦不会受平平道法、寻常幻术干扰。
三清曾与罗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付活死人的办法,还得从漠江城的蛊道入手。
可再炼一副相生相克的蛊。
然而,全然来不及实施,陆离辛便浩浩荡荡闯进三清山。
如今千里陂上,已至于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交手几轮,三清道人耗尽所有灵息,以第五层驭理将千里陂化作万丈裂渊——此间跌落者身化齑粉,神形俱灭。
由罗艽诱活死人入深渊。
叶青洲站在千里陂外,作为主力,与旁人共起一道灵阵。她们将血树困在阵中,只道能护一些是一些。
叶青洲看着千里陂上两道随刀光剑影交错的身影,听得其中几片细碎言语。
陆离辛满口疮烂,说话时口齿不清,话亦断断续续。
不知怎的,叶青洲恍然有些感慨。
堂堂罗刹城主,居然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了。
灵阵斩断血树根枝,对陆离辛亦有影响。
不过陆离辛眼里已不再有其她。
陆离辛只拿她那双血红的眼,紧盯罗艽,与之缠斗。
她二人赤红了眼,心中只一个念头。
杀。
杀尽。
便是她二人越出千里陂得那一刻——
只听三派之中,有人疾喊:“就是此刻——收阵!!”
人群哗然,忽错愕无首。“此刻确是最佳时机,可是罗艽亦在陂上!如此一来,她也会被逼下黄泉!”
那刻,兰芥州无为大师,仅说了一句话。
“她身上,还留有罗刹的金缕衣。”
话音落下,于旁人犹疑间隙,他与另几位互一对视,颔首。
生死,往往一瞬息。
“师姐——!!!”
灵阵压下的刹那,叶青洲撕心裂肺地喊。
可惜彼时天崩地裂,血树随着陆离辛身殒连根长逝;万物分崩离析,谁又听得她叶青洲的哭喊呢?
私自脱离灵阵,必遭反噬。可叶青洲再顾不得这些了。
她亦不理旁人阻拦,剑也不拿,连滚带爬地冲向陂尾。
是三清道人劫下她,将她紧紧抱住。“青洲……青洲……不要去……”
那是叶青洲第一次见三清落泪。
目眦尽裂,却仍滚落出浑浊血泪。
三清盯着的地方,是罗艽身殒处。
是啊,她亲手造下的深渊,她自是知晓其威力几何。
罗艽触及即死;倘若叶青洲再奔过去,定也平白丢了性命。
身后人间吵吵嚷嚷。
千里陂外,叶青洲被三清紧紧箍着,清澈的眸子随天边渐歇的血色一落。
继而,血色跌入深渊,成了无尽的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人来来去去,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叶青洲木然侧身,看向三清,一字一顿道,“我恨你。”
“你从没爱过她。你从没爱过我们。”
“我们只是你为了证明自己可为人师的工具。”
叶青洲冷声道。
“在你心里,我们从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你替黎民舍生取义时,为自己正名的一把好剑。”
“师娘,我恨你。”
*
“啪——”
人头攒动的茶馆,是惊堂木一拍。
“所谓大义凛然,说得便是罗艽罗不觉这般人物了。”
生前事,身后名。
舀进茶盏砌一道香茗,能遭茶客褒奖一番,仿似也算不赖。
是这样吗?
叶青洲浑浑噩噩回到寝居时,顿觉一阵天旋地转。
她扶着门,只见穹顶日光忽斜。
日升日落,林花随风谢作雪——仿佛皆在一瞬间。
直至身边人匆匆行过,撞了她肩膀,缓声道歉,叶青洲倏尔望向她们,只感到陌生。
那两位学子盯了叶青洲一瞬,面上忽挂起怜悯。“今日……竟是那般日子。是了,青洲学子,你又要回三清山了么?”
那般日子?哪般日子?
叶青洲茫然地看向她们。眼角余光一落,才见自己手中端着的一盏灯。
由林叶、雪里石作成的河灯。
仅一眼,视线却像是被火灼烧,浑身疼痛。
……是了。
今日三月廿二。
又是一年祭礼。
叶青洲望着手中灯盏,木然站在门边,内外学子来来往往,多不敢上前搭话。
只两位小童嬉笑跑过时,抱着两册话本,有样学样地嚷着。“一别款款临霜雪,两情脉脉见风月。……”
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便轻飘飘地落进叶青洲耳朵。
故事中起承转合,叶青洲已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其中一人说得口干舌燥,另一人却打断道,“啊呀,故事的最后又是什么呢?”
先前那人字正腔圆地答:“一人已逝,另一人茕茕独立,至两鬓如霜。”
恍惚间,叶青洲的眼睫颤了颤。
她陡然回身,抬步奔向屋内,跪坐在地上,疯了似的翻箱倒柜。
从中寻见最底一纸书页。
青橼圆床,乌木的椅,都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成了张牙舞爪的魑魅。
书页上,罗艽的八字写得整齐。那是几年前叶青洲闲来无事,测的正缘。
大抵是彼时测算得太为顺畅,叶青洲循了命理对照完,对着书页一挑眉,并不太相信。
是故那时,她只将书页丢进寝居柜中,不再过问。
——可此刻,叶青洲端着那张泛黄的纸。
分明是泪水汹涌。
“骗子。”叶青洲轻声呢喃,“命格明明说……我们会在一起啊。”
便是此时,风儿轻轻落在身边。
圆床青橼的梁边,捕梦的铃铛相撞,“叮当”作响。
一声,一声,又一声。
彼时相赠,罗艽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摇响这个,我会去到你身旁。”
循那声响,叶青洲抬起潸然的眼,去窥窗外一片斑斓的春。
春意正盛,梨花清波绿,万物生长,疏影拂动江南画。
又是一年春好处。
叶青洲坐在春光下,眼泪却在无声地落。
……骗子。
叶青洲心道。
都是骗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元宵节诶,正月十五,也是洲洲生日(后知后觉)
艽的生日就安排在正月廿四吧,今年的话正好还是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