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杀你的。◎
三日后, 罗艽应邀前往兰芥州。
佛门云缭,兰芥州如往常一派寂静禅意,高台佛塔泠泠, 菡萏余香。
再立于门前时, 罗艽几分恍惚。
少年意气落了些缄默,一双明明如星的眸子也几分黯淡。
凌厉剑气、万人喝彩, 皆仿似一场大梦。如今风过了,酒醒了,一切都惘然。
不过罗艽行在红玉道旁时, 偶遇几位兰芥州中人;她们见了罗艽,亦恭敬友善地问好。一如从前。
却也有几份戏谑笑声。
隔了数十步,二小僧举着扫洒家伙,避开脸,窃窃闲谈, “这人?……对, 对,罗刹夜叉巧取豪夺的那个……”“啊哈哈……金缕衣,情蛊……”二人开开玩笑,见远处罗艽未侧身、步子也不缓, 以为她听不到, 竟说得越发离谱。
罗艽知道, 那就是世人对她、对金缕衣一事的揣测。
她听得生气,却也心道,此事她自己亦有半分责任:是了,她还不够强。倘若她如师娘一般强大, 亦可将满心恶念的陆离辛一剑穿心。
——只听一声钟磬, 二小僧的闲话戛然而止。
罗艽心里倏尔一愣, 眼角余光顺势落去侧边,竟讶然见得,那二小僧皆直挺挺跪了下去!!
不远处曲径深深,显出一片袈裟。“兰芥州戒条,勿妄议。”无为大师摇着他那青竹杖,满面愁容,“勿语她人是非。”
他向罗艽愧然作揖,“兰芥管教不力,让贵客见笑。”
那两个小僧伏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头,惶恐而道:“对不、对不住!对不住!施主,我们不晓得您在此处……”
无为只道:“慎独。”
“学徒知错了!施主,妄言罪该万死。……”二小僧伏地,长跪不起,满嘴歉言,便又以头抢地。其力道之大,竟磕得阶前一片薄血。
罗艽被那血照得一眩,伸手要扶那二人,“算了,算了……”
二小僧攀着她,却依旧跪地不敢动。
无为厉色道:“不觉剑剑主海涵,可我兰芥州却不能无矩。你二人速至戒律堂,各领一道恶业罚!”
二小僧闻言面色一滞,却还是连声应是,又朝罗艽再道歉,便忙不迭离去。
“绮语、妄语、两舌、恶口……”无为叹了口气,又向罗艽一作揖,“今日与阁下相约,本是要借阁下一力;却是兰芥管教不力,竟有如此差错。实在让阁下见笑。无为有愧、有愧。”
罗艽摆手置否,亦道谢几声。“无妨,无妨。大师有什么难事,与我说一道便可。帮得上便一定帮。”
可当思绪落在二小僧离去前惨淡如死灰的面上时,她心下却还思索:恶业罚……是很严重的刑罚么?
不等罗艽再开口,无为几步领她往厅堂,开口,已是单刀直入。“此次邀约,本意为您与陆离辛之事,却亦有私心。”无为道,“吾知您与小乐私交甚笃,亦有莫逆之谊……”
小乐?
罗艽微微一怔。
图小乐在兰芥州中名“绝云”。
绝云鲲鹏,无为而大方。“绝云”,这本是个凌万顷之上的佛法名号;其与“图小乐”一类的俗名相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是故罗艽鲜少听得旁人如此唤她。
可眼前,无为默念几声那名姓,居然几分惘然。
无为道:“或许您曾怪异,缘何她一豆蔻小儿,会认吾一垂垂老朽作义父。”
“事实上,她……并非我的义女。小乐,是我的亲女儿。”
罗艽讶异一抬眼,默然听着。
“年岁太久远,我回首沧桑,已不太记得清了。只忆,那时我尚是俗人,亦有家世妻女。”无为道,“只是彼时皇权不稳,盗贼称王。满山流寇,黎民不得歇乐。我们流离失所……妻子难死途中。”
“我遇见了彼时的鲲鹏大师,向她求学。我欲参透俗世盈昃,想唤一道生死……罗姑娘,您知道的。”无为极缓极慢地摇了摇头,“修行一事,若掺贪念……定是要有所反噬的。”
“那时,小乐亦跟着我修行。反噬一事,我尽力化解,亦难以抵御,可是小乐,小乐……她到底年岁太小……”
说到此处,无为几近哽咽。他于是倏尔停住,重整思绪再抬眼,忽而向罗艽惨然一笑。
那大抵是罗艽第一次见无为其它神色。
兰芥无为,常闭目逾珠,温文有礼,便与这佛门一般,只一片清虚淡然模样。
可如今,他干瘦的面庞被憔悴浸润,双眼凹陷,数不尽眸底凄凉。
仿似此刻……他不过一个伤心的父亲。
罗艽为之动容。
无为叹了口气,再道:“小乐走火入魔,元气大伤,每四年都会丢失一次记忆。以及……她的身体,再长不大了。兰芥祭台上,绝非什么活人祭礼,是我按已逝的鲲鹏大师的说法,为小乐重聚灵魄,只盼一日,能带她脱出轮回。”
罗艽陷入沉思。
她忽想起,彼时玉堂山庄外,陆离辛与她说,‘今夜的图小乐注定灰飞烟灭’……
陆离辛是否也知晓什么?
罗艽于是问,“无为大师,你曾与我说,图小乐与陆离辛亦有联系?是否也与这四年轮回相干呢?”
“是。”无为坦然答,“时事变迁而容颜不老——图小乐这番面貌,倒应了俗世所言,长生之法。”
“不知阁下近日可听得罗刹城主炼活死人一事?”
罗艽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曾。”
无为道:“弓·弩定弦,修乐定调。她们漠江城人起蛊,亦要以一物为基石。”
“活死人——不死不灭,又有修道者之大能;兼以其无魂无魄,不受‘道’之约束,几乎是游离于世俗与道者之外的存在。”
“不死不灭,无魂无魄。便与图小乐的心灯,极为相匹。罗刹城主便是以此炼……”
“心灯?”罗艽垂眼,喃喃道。
“是。”无为道,“那是小乐的本命法器,与她相辅相成。祭台之上灵魂冲撞,心灯石便在旁照应。”
罗艽听闻总觉着哪里不对,哪方断线钩上似的。可转念一想,图小乐、心灯石之事,她也不可能比这无为大师更为熟悉。
无为又道:“小乐走火入魔的病征,在道门之中知晓者并不在多。然罗刹城主神通广大,绝不会一无耳闻。”
“玉堂山庄,山庄内三百六十余人,她罗刹城主派出千余死士……是为了……小乐……心灯石…………”
再往后的话,罗艽已听不确切了。
她只感到一阵恶寒。
——那些死士精兵,都是陆离辛的人?
陆离辛血洗山庄,又假慈悲地救她于水火,再在步辇上缠住她手腕……只为了,下一道戏侮的蛊?
一道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将罗艽拢住。
罗艽不自觉地捂住前额,只在心下嗤笑:真蠢。
一抬手,左腕上,细碎如藤蔓的蛊纹还未消退。
……真蠢。
世人皆道罗刹城主是个变幻无常的恶人、疯子,她罗艽初出茅庐,敬而远之便好,缘何总要去招惹?又是有多大的胆子,居然敢在那罗刹宫里久居?她缘何总是轻信她人?
缘何……总是要受骗?
不知是她面上晦暗情绪太分明,或是旁的原因,无为深深看她一眼,复叹一口气。“罗刹城主阴晴不定,草菅人命。阁下若要与其为善,自是……”
罗艽苦笑一声,接道,“自是,缘木求鱼了。”
无为看着她,意有所指道,“如今罗刹城主被三清道者重创,不知多少人正在看笑话。”
“她炼那一盅活死人的蛊,也不过为了证明自己。如此,却犯下无尽杀业。”
“黎民惶恐,百姓难安。”无为道,“天下人需要一把剑。”
“那把剑,”罗艽失笑,“是我?”
无为并未回答。
罗艽心道,我为天下人嚼舌根,如今却要成为她们的剑。真有意思。
无为又道,“世间最叹,春意迟暮,英雌末路。”
罗艽笑:“不必叹。皆俗世次序,或咎由自取。”
“不。”无为摇了摇头。
“俗世沉浮,却到底尘埃未落。”
“不觉剑剑主,一代天骄与众矢之的,往往只是一个契机。”无为道,“当局者迷,旁观者亦不解其意。吾却见,一切非议源起漠江,又有陆离辛从中作梗,不论是您,或是其她年轻修士,皆难以全身而退。”
“您有三清道者帮衬,已比其她道者幸运许多了。”
“恰此刻,陆离辛已临近走火入魔,有着滔天罪行。倘若有人能将其正法,您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暮色山头,老者站在苍茫中,垂头一叹。
染了霞色的风亦轻快,和了他那叹息,也显得几分哀愁。
“当然,做与不做,皆在你。我兰芥也非什么小门小派,就算仅仅只为小乐一事,我们也不算师出无名。”
“然而……”无为淡然而笑。
“不觉剑剑主,风水轮流转。我亦等着你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
漠江城,罗刹宫。
本是春深,宫内却春意不再,天光照不进的地方,只余一片腥然血色、乌烟瘴气。
寥落的红绸门阑,拖出一条长长血迹。
金玉的地砖落了些红褐色,浸进砖缝,如何也擦不净;乌云缀上檐角,墙中血色些许干涸,些许尚且新鲜着。
刺鼻,醒目。
罗刹宫的兽笼中,到处是四肢扭曲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牠们胡乱叫着,如野兽嘶吼。
陆离辛立于其间,鬼爪似的双手抚过牢笼,神情愉悦非常。
罗刹三煞站在她身侧。
饶是她三位见惯了陆离辛疯魔的模样,望着此刻血气冲天的罗刹宫,她们也不由得骇然至极。
宫内炷香燃了又灭。
天色亦晚。
陆离辛许久不发话,骨笛长庚最先没了耐性。
三人之间她年纪最小,平日极受风癸与乙未照顾,陆离辛对她亦多是宠溺;是故此刻,她仍是那副咋咋呼呼模样。
“城主~”长庚捏了嗓音,撒娇道,“你怎么老半天不说话呀。这些人看起来都怪可怜的……城主真要拿牠们炼蛊吗?”
陆离辛瞥她一眼,未答,亦不置可否。
长庚再道,“城主,这样天天抓小男童的日子,怎样才是个头呀?”
陆离辛闻言,盯她半晌,倏尔莞尔:“小长庚累了?”
陆离辛的语气一如往常温柔,便给了长庚许多勇气。
“当然啦!当然啦……我们说是罗刹三煞,但人家也不想真的当一个凶神恶煞的坏人嘛。”长庚点点头,又捉了身边风癸手腕,“风癸姐姐也说……”
风癸忽而甩开手。
“……姐姐?”长庚一愣,也忘了向下说。
不知想到什么,风癸与乙未的脸色变得尤其难看。
长庚讶然,另二位面色尴尬。
四人之间,倒是陆离辛仍一副云淡风轻。她顺势将视线落去风癸面上,抿出一道笑,“风癸?你说什么?”
风癸下意识伏倒在地:“回城主,属下从未……”
却是陆离辛一抬手。
霎时,风癸只觉无尽爬虫钻进七窍,顷刻肝胆欲裂!
“——城主!”长庚哭着扑上去,“城主,我错了!城主我说错了!风癸姐姐没有说什么……”
陆离辛叹了口气,面上笑意不减。
却又向长庚打一个响指。“既然嫌累,那以后都不必再……”
——咣当!
一阵巨大响动打断陆离辛的话。
似是有人一剑劈开殿门,携一袭殿外清晖。
刹时风流云撤,满屋血色骤而散尽。
罗刹宫内所有人皆齐齐望过去。
便见一人踏青霜而来。
她逆了光亮,旁人便见不得她面容。只隐约瞧见一道马尾高束,黑衣飒拓。
一双星似的潋滟眸。
“阿艽!”
罗刹宫高台上,陆离辛忽而满面欣然,“是阿艽回来了!”
瞧着罗艽在殿前站定,陆离辛半捂住嘴,笑如一枝靡艳的花。“你这是……回心转意了?”
“所以呀,我的好阿艽,世间就是这样混乱。你瞧,她们已容不下你了。”
“你还是要回到我的身边——”
“陆离辛。”
罗艽打断她的胡言乱语。
她本该怒极气极,可开口,语气竟不带任何起伏。
下一瞬,她身后的不觉剑,出了鞘。
剑气带起冷冷一道音——
“我是来杀你的,陆离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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