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寥落,须弥一瞬间。万事已不见。【卷二】完◎
“不觉晴方好, 怎晓长生老。”
这是叶青洲入三清山后,三清道人教给她的第一课。
“所谓晴方,则晨光。所谓长生, 则年岁。”立在迢迢春色里, 三清道人风姿绰约,“倘若连一天之中的晨光, 都无法记在心上,年岁累累,也不过马齿徒增。……”
“……”
倘若……
不能和在意的人共度余生, 这长生,究竟何用?
——是了。
叶青洲还未曾见过什么好晴方,岁月忽已老。
只偶尔梦中,空山一道剑气飒爽。
梦中的师姐白剑黑袍,温柔依旧, 挽一个剑花, 笑着唤她,“阿洲。”
师姐站在天光尽处。
梦中三清晴方好,汩汩青山亦不老。
叶青洲挟着云霞疾驰而去。
明明相隔不远,却恍若天堑。
转瞬回神。
——山月寥落, 须弥一瞬间。
身后山河云影、人间春色, 倏尔, 皆消散不见。
*
“唔……”
风仪高阁,对弈亭内,一人卧在玲珑盘上。
她一身缟素,清绝的脸掩在袖里, 气质凌尘, 却淡如一抹轻烟;仿似轻飘飘的, 就要随风去了。
倒是夕阳垂怜,为她渡来一层盈盈光。
“——青洲?”
耳畔,有人唤了她一声。
叶青洲未应,仿似听不见。
“怎么在此处酣眠……”唐忆与许嘉瑞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她们耳语几句,收起那散落一地的黑白玲珑。唐忆遣风仪小童去取一件氅衣,一垂眸,却见叶青洲腕上一抹银色小链。
银链上,一只小小铃铛。
唐忆像是觉着有些好笑,与嘉瑞喃喃,“又不是小孩子了,怎的还在腕上系铃铛……”
许嘉瑞盯去几眼,蓦地惊道,“白发……!”她窃窃急着,“你瞧青洲的发尾!”
恰此刻小童递来氅衣。
“……白发?”唐忆握衣的手一顿,这才循声望叶青洲发尾望去。
便见叶青洲乌亮的长发里,不知何时已染上霜色。
仿似凛冬冷月,青丝一夜吹成雪。
唐忆与许嘉瑞正愣神,叶青洲慢吞吞起了身。
叶青洲睁开眼,好似几分畏光,双眼微微眯了,便半面迷惘。
待她悠悠瞧清眼前几位人,对上她们显然惊慌的神色,竟毫不在意似的移开目光。
也不问询。
近年来,叶青洲的性子越发古怪,很少与谁交流,更少主动开口。
被她冷飕飕的视线一扫,许嘉瑞已经隐约腿软。
唐忆端的无奈,将氅衣递给叶青洲,视线再落回她染雪的发,“青洲,你这发尾……是怎么一回事儿?”
叶青洲没接,只愣着眼,极缓极慢地摇一摇头。“……无妨。”
唐忆叹口气,便径直将氅衣披上她肩膀,再问:“怎的在此处酣眠?对弈亭风最凉,此刻又是秋冬。”
叶青洲坐在原处,忽屈起膝,神色落了落。
她轻轻说,“不过做了一场梦。”
言罢,叶青洲轻捂了捂前额,款款起身;抬手时,腕上铃铛悄然作响。
那是她醉时系的,酒醒,也忘了再摘下。
见她站起要往回走,唐忆与许嘉瑞便一左一右,笑语盈盈搭着话。
问她近来幻术修得如何,又问她做的什么梦。
叶青洲并未再说什么。
直至山色湖光晚,叶青洲在三千台阶边驻足,茫然地回想此前梦境。
能忆起的唯一细枝末节,居然是七寸台上,师姐与她对剑,笑着让她从山下带回一只烤鸡。
师姐的笑已然模糊不清,可那一句“烤鸡”的咬字,却被她莫名其妙记在心里。
四野人已散,叶青洲望着寂寥山林,落寞地笑了笑。
转念,像是思及何处,她捋起发尾,瞧一瞧那片怪异的霜白。
只道,梦中,晴方正好,青山不老。
梦醒,却是尘满面、鬓如霜……*
万事皆不见。
*
“噼——啪——”
惊堂木砸上茶沫,说书人口技纷然;便将那被世俗嚼了千百遍的千里陂一役,又讲得激动人心。
“千年血树焚日,天际一道窟窿月。那陆离辛不仅自个儿炼出个活死人,血树血脉所及之处,亦生各式白骨将士,无端端便为其效力。”
“不觉剑罗艽承三清衣钵,剑法高绝,愣是将那白骨千军剃得七零八落,再无能站起。”说书人竖起食指拧起眉,端的是老神在在。
“她与罗刹魔头缠斗九九八十一招,斗得那是个难舍难分。”
“便是三清道者驭其千里幻境,长生剑与兰芥龙吟共使出一记灵阵。……”
说书人将彼时景象描得绘声绘色,食客便仿若身临其境。
“便是她二人越向空中那一刻,……说时迟那时快,那兰芥之人将灵阵一收——”
“等等!等等!”
却是座中一位垂髫娃娃将说书人话打断。
她抬脸,奶声奶气地问,“不觉剑是好人,城主是坏人,是不是?唔……城主在害人,不觉剑是在保护大家?”
说书人一愣,思索一番,眼一转一瞪,“按这个故事呢……可以这么说罢!”
娃娃再问:“那,那些摆阵的人,是不是也在被不觉剑保护呢?”
说书人:“对。确是如此。”
“那她们也知道灵阵下不仅有坏城主,也有好人?”
“必然。”
“那为什么不等好人出来以后,再收阵呢?”
“来不及。”
娃娃皱眉:“不能来不及!她在帮大家,她也想活……”说着说着,她竟哭起来,“呜呜,好人好可怜!”
周遭食客被娃娃哭声惊异,说书人亦为之动容。“诚然。正所谓‘不可使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
“不才曾一度认定,与其说是罗刹让不觉剑殒身,不如说是那些个名门正派过河拆桥……或说她少年英雌,挡了谁的路,亦未可知。”
娃娃还在“呜呜”地哭。
小孩子未遭尘世那些方圆规矩浸染,不仅敢说,直觉也最敏锐。
身边阿嬷拍着她的背,哄着她。
食客中,又有人顺势问说书人,“你这故事当真贴合情貌?仍觉些许怪异。兰芥、龙吟、风仪——甚至还有同门师妹!——好歹那么多人,岂能皆是伪善者?过河拆桥太不厚道,以此说服众人,应当也有旁的缘由。怪,太怪。”
“诶~这名门正派的坏话,听听便过,咱可不兴说多哈。不过,也确曾心有芥蒂。”说书人猛地一拍惊堂木,啧啧道,“不过,这就扯到另一件事了。”
说着,又一挑眉。
“阁下可知,金缕衣?”
话音落下。
便是平地升起一簇风,直直向着说书人刮来!
说书人躲避不及,便一个踉跄扎进身侧店掌柜的怀里。
分明春夏,可不知怎的,这整座茶馆竟淌起瑟瑟冬风,如坠冰窟。
食客牙齿打架地回头。
只见茶馆外春色茫茫,一人持剑立在其中。
那人形如谪仙……
却神如鬼煞。
而此刻,这鬼煞谪仙正杀气腾腾地走进茶馆。大有踏平茶馆之势。
“叶长老,叶长老……”
说书人连滚带爬至正中间,抬起脸,讪讪赔笑,“我,我说的都是您师姐的好话呀……”
来人静静眄来一眼,秀眉一皱,竟扬起一个讽刺的笑。“那又怎样?”
“罗艽的事,好的坏的,都不准提。”
言罢,她提起剑——
却陡然顿住。
是一只稚嫩的手拽了拽叶青洲剑穗。
“小……小仙鹤……”先前呜呜哭泣的娃娃站在叶青洲身后,“姐姐的穗穗真好看。和姐姐一样好看。”
娃娃眼眶红红,分明刚刚哭过,可此刻又满脸好奇。
小孩子大抵是这样,一下闹一下笑。
对上叶青洲冷冰冰的视线,娃娃又睁大眼睛问:“姐姐,为什么不能提罗……艽?”
这可把娃娃的阿嬷吓得不轻。
亦将这茶馆人群惊出浑身冷汗;生怕她叶长老手起剑落,把这小娃娃劈了。
众人惊诧间,是叶青洲俯身,抽回娃娃手里剑穗,却又弯腰,蹲在她身前。“因为她,她不喜欢旁人在杂耍闲谈之处,提到自己。”
说这话时,叶青洲神色认真,可出口的话语却轻如一道叹息。
娃娃“唔”了声,想在仔细思索。
叶青洲抿唇,看着她,又轻声道:“她生前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却为谣言所累,一错万千。”
小娃娃有点儿听不明白。“姐姐,什么是一错……”
可再抬头,人已不见。
只剩耳畔一道轻盈铃铛响,说她来过。
*
三千月,旧人间。千秋玉面照雪。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市井众生百象,来去一轮又一轮。
叶青洲已不知在这世间踽踽多少时日。
那日方从锦官城出来,遥遥见一个佝偻老妪摇着一支青竹杖,正唱:“便如来日,亦如前尘。……”
扰得叶青洲心烦。
她起身,重新束上眼纱,将白纱帷帽戴起。
如今她雪白长发琉璃眸,端端站在人群中,总是突兀。
便以帷帽眼纱简单遮挡。
塑人身、再造琉璃幻境,已有逆天命之嫌,如今不过白眸白发,对修道者而言,反噬并不算沉重。
不过身外之物。
何况,就算反噬更为恶劣——叶青洲也仍会如此做。
值得。
倘若师姐回得来,那赔上再多亦值得。
倘若师姐回不来,那以此耗尽灵息,也算另一种所愿得偿。
叶青洲已经无所谓这人间了。
宿敌已清——百年前千里陂上,那些视罗艽性命为无物的秃驴们,已被叶青洲逐一灭毁。
她永远忘不了百年以前,灵阵之外,那些畜生眼中的欺诈。
叶青洲扶正帷帽,复理了理前襟。
回身的一刻,她倏尔觉察不远处三清山的阵,隐约松动。
一份灵流隐隐熟悉。
哪路货色,这么不识好歹!
叶青洲握紧怀中匕首,眸底闪过一道戾色。
却也是此刻,青洲耳畔,忽然响起那老妪的悠扬轻唱——
“便如来日,亦如前尘;
“如露亦如电。无染亦无尘——”*
*
【卷二·叶长生·旧人间】完
作者有话说:
师妹对说书人:哼,最恨你们这些收钱办事的营销号。
[批注]“尘满面、鬓如霜”——苏轼《江城子》
[批注2]“不可使抱薪者冻毙于风雪”源自网络
[批注3]“……亦如前尘。如露亦如电,无染……”改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宋·释怀深《偈一百二十首·其六十九》
卷二完结啰噜噜~转圈圈
📖 卷三 · 清铃响 · 惊回一枕当年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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