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还是喜欢这种受人敬仰的样子啊?◎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叶青洲仍厘不清三清其人。
她不明白,她与师姐不过一场贪欢,竟值得三清道人这样大发雷霆。
直至多年以后, 一日归山, 叶青洲在破败的石窟里瞥见一抹淡淡齑粉。
齑粉分而四散,淡如轻烟——叶青洲一眼见出, 这是克制金缕衣的药。
金缕衣一蛊,七轮一转,每七七四十九天, 皆需要用情·事或解药克制。
而至最后一个轮回,则需要一枚彻底解蛊的药。
要么陆离辛亲自炼给她,要么与陆离辛……
思及此,叶青洲垂了眼。
……不过师姐,也用不着了。
只是。
叶青洲惊觉, 原来三清道人亦有自己的打算。
三清将罗艽困于石窟, 用窟内灵泉漱其灵脉,亦在四方为其寻解药。
石窟内散落的齑粉,便是那日三清道人大发雷霆之前落下的。
倘若没有那一夜荒唐,那么不日以后, 罗艽当正在三清道人给她铺下的“正道”之间稳步前行。
自证, 解蛊, 缓力,祛人言,清宿敌。
三清,罗三清。罗艽。或许三清道人并没有放弃罗艽。
那她真的喜爱罗艽吗?叶青洲不明白。
或许是爱的。
毕竟那日, 只身去漠江城劫出罗艽的, 是三清道人, 而不是她叶青洲。
叶青洲忽而几分明了。
其实三清真的很强大。如若谁无条件信赖她,她能教那人任何功法。
能帮那人解决任何事情。
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无条件”。
罗艽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个被指责了会回嘴、被冤枉了会委屈的活生生的人。
但凡三清多听一句、多问一嘴。
事实就不会这样难看。
可惜,可惜。三清眼里,罗艽不过一把长剑。
彼时她带罗艽上山,由一是见罗艽根骨奇佳,由二便是瞧见罗艽眼里那份狠厉的劲儿。
明明年纪很小。
是了。
“她能成为一把很好的刀、一柄很好的剑。”——或许彼时三清,是这样想的。
那么三清对罗艽的褒奖称赞,亦不过是在欣赏一把完美的长剑。
而刀剑,不需要有情丝。
不能有私情与私欲,更不能退缩、犹疑、茫然——三清对她叶青洲又何尝不是这样?
在三清眼里,罗艽与叶青洲只是她的两把剑。两把好剑。
而三清道人也恰恰,仅仅需要好剑。
那些天,叶青洲断断续续想了许久许久。
她明白,三清道人太强了,却没有“犹怜草木青”的悯然。
三清的强大让她周围人事物皆顺从她心意——那么其中一点点“不顺”,在她眼里,便是忤逆。
三清身上,有一种冷漠到极致的傲慢;她惜材爱材,却从不将材当成一个真正的人。
……可惜。
待叶青洲想明白这些因果,已经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
东风送暖,半枝淋漓青翠。春光无限好。
三清山山南,寝居外亦一片依依桃红。
罗艽又做梦了。
梦里杏红春色,是叶青洲衣衫退尽,掐着罗艽的背,双眼哭红,声音亦被搅得七零八落,“师姐……嗯,呜……师姐……”
叶青洲嗓音微微颤抖。
好像一场初春的风与梦,吹得罗艽心颤。
——可骤然醒来时,罗艽却只是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罗艽懊恼地一拍脑袋,整个人苦闷又愧疚。
她怎么可以这、这样胡乱肖想?
更何况,距上次见到青洲,分明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两年?三年?罗艽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彼时风仪门满山青翠,凤凰台上,舞着长生剑的小少年好不风光。
便与罗艽这种大病初愈者……两不相干。
她有她的前途。罗艽却有些无所适从了。
罗艽只记得漠江城东风宴后,师娘将她带回山。在石窟间混沌了一月有余,压制不成遭反噬,师娘便将她送回山南。
照料几个月,蛊毒克制了大半,灵力恢复七八成。
此刻罗艽支起身,步子虚浮地下榻,凑近院外水缸,迷迷糊糊洗一把脸。
“……真是造孽……最重的伤,居然来自最亲近者。……”
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一起落进罗艽耳中的,是院外两位嬷嬷在窃窃私语。“怎么就不问一句,多说一下呢……一定……有苦衷……”“别这么说了……这几个月都是……在照顾。眼底悲戚不是作假。……”
罗艽打水的手一滞。
她们在说什么?
才想细听几句,却见院外人推门而入。
她们抬眼撞上罗艽视线,细碎的话语戛然而止。
几人面面相觑。
反是罗艽先挤出一个笑。“你们在说什么?”
老嬷嬷忽而移开视线,“没什么。”她们不约而同摆摆手,叹口气,“就是……你伤得很重。”
罗艽讶然,苦笑一声,算是应答。
春杏的院内,莫名升起一抹悲戚凉意。
罗艽继而偏了头,望向身前清澈水缸。
许是她眸眼中的落寞太分明,几位嬷嬷愣怔半晌,立刻上前,“小艽,小艽。我们来。你伤得这样重,打水这些活计让……”
“不用,多谢好意。”罗艽摇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不至于那样虚弱。”
又问,“你们有见到师娘吗?”
几位嬷嬷眼观鼻鼻观心,都移开视线,摇了头。“见她前日下山了。”
是下山了,还是见她将醒了、不愿见她?
罗艽不知。
她只是笑着答:“行。那我便等她回来。”
几位嬷嬷讪讪笑几声,聊了几句,便各自忙碌。
青山晚霞如瀑,落得枝头一片彤澄。
罗艽坐在七寸木桩台上,百无聊赖地数着面前小叶屐齿。
没有等回师娘,却等到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苍茫暮色里,垂垂老者一身墨色素袍,身形清正,站在山道,与罗艽遥遥致礼。
咚、咚、咚。
那是她们的兰芥礼。
兰芥州“鲲鹏”,无为大师。
他淡然向罗艽一揖,“不觉剑剑主,好久不见。”
不觉剑剑主——大抵是个尊称。
但如今再提,罗艽总觉得几分受不住。
她于是半分迥然,又半分诧异。“您……大师缘何在此?”
无为道:“为绝云之事,为陆离辛之事,亦为你。”
“绝云……图小乐?”罗艽喃喃。
三清威名在外,罗艽少年天才,如今天才陨落在情关,又是罗刹情关——金缕衣——世间自是谈笑纷纭,几个月都没消停。
无为将罗艽与陆离辛放在一起,罗艽虽不快,但也明白其中缘由。
但她不晓得这与图小乐有什么关系。
无为却答她:“绝云与陆离辛,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道,“我闻阁下被陆城主以金缕衣下套时,正背着小女绝云,从玉堂山庄里出来吧?”
罗艽猛一怔忡,“你是说玉堂山庄与陆离辛……”
无为对着她默然一笑,却话锋一转,似是寒暄,“三清道者,近来可好啊?”
“师娘……”罗艽苦笑,不知该如何答。
无为:“听闻金缕衣后,三清道者亦是不悦。石窟一事,吾有所耳闻;想来你们师徒隔阂,日渐鸿壑——只有一句,仍想劝一劝剑主。”
“所有因果,皆起于那陆城主。倘若您亲手斩断此线,想必……”无为顿了顿,道,“是了。三清道者向来嘴硬心软,一定会原谅你。”
“是吗?”罗艽隐约动容,轻声喃喃道,“又该如何……”
无为淡然一笑。
“便请阁下三日后,往兰芥一叙了。”
*
无为走后,罗艽又在七寸台前站了一会儿。
夕阳已落,三清山的山道空落落的。三清山日月十载,罗艽记得此处的每一片草木;从千里陂古庙幻境,到三清山主山道,年少时的罗艽要走千余步。
一千一百一十七步——这是罗艽第一次被三清道人领上山时,埋头数出来的。
而如今不知怎的,罗艽遥遥望向空蒙青山,忽而有些感慨。
仿似不日,便要有长久地一别。
风一过,夕阳余晖簌簌地落。
罗艽觉察背后深林,有一人独立。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仿似要与沉静山色融为一体了。
罗艽叹口气,未回头,那人清泠泠的嗓音已飘至耳畔。“师姐。看来,你还是喜欢这种受人敬仰的样子啊?”
叶青洲很少这般模样、这般语气。面覆寒霜,话里带刺儿。
罗艽不晓得自己哪里惹到了她。
可一想到那方荒唐的梦,她忽而熄了质问的胆子。甚至不敢抬眸多看一眼。
只是听着她缓步向自己走来,一袭素白衣摆被墨绿的矮叶衬得好白。
见叶青洲在身前站定,罗艽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阿洲。”
罗艽道:“我听山上人说,你进风仪终试了?恭贺啊。”
风仪终试,乃风仪门最高学试,通过即出师。叶青洲入门五年,居然站到了旁人几十年才达得到的位置。
罗艽此番说恭贺,也确实由衷。
却只换来叶青洲一道冷嗤。“恭贺什么?有什么可恭贺的?”
“师姐。”叶青洲站在她面前,眸底有隐忍的悲恸,“你知晓我为何被遣去风仪门么?”
罗艽一愣,不晓叶青洲此话用意。
她道:“不是你说的,师娘意在云游……”
“云游个……”
叶青洲握紧拳头,生生咽下一句粗话。
叶青洲向来温温柔柔,未说过脏话。
罗艽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看看天看看地,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的师妹又为何如此……暴躁……?
叶青洲沉了口气,道:“师姐,你我初次下山时,我困闷许久,决定不再报仇。师娘却以此责我怯懦,不配再做她学子。彼时她让我带下山的那个芥子袋,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人头!——我竟与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贴身相伴许久!”
叶青洲语气急躁,像在发泄,便一股脑儿都要倾倒出来。“后来归山,她将那人头展示于我,再将其碾作齑粉。她说我让她太失望,说我不配再留在三清山!”
“她遣我去风仪门,那姓‘唐’的风仪门——是为了惩罚。”
“她要我长久地与我的仇人共处,看着我的仇人在我面前成为正派人士、我却无能为力!”
“至于你,师姐。”
叶青洲陡然吸一口气,捂住脸,紧闭双眼。
半晌后松手,再睁眼,眸底竟一片惨然腥红。
“师姐,你知不知道。”叶青洲几近咬牙切齿,“三清把你从漠江城救回来以后,反而把你打到七窍流血——你身上的伤,根本就不是因为金缕衣!都是她打的!!”
“叶青洲,你在说什么?”罗艽愕然地瞪大眼,“我的身体我断然清楚。我身上内伤,全是逼退金缕衣时落下的,怎、怎么会是师娘打的呢?”
“不是,不是!”叶青洲握紧拳,垂眼,语气却有些颤抖。“石窟之中,我与你交……我……她闯进来,将你……”她变得语无伦次,“她用雷诀将你困住,又……她说摒除情丝,才能……不……”
罗艽看着她,皱起眉,很是费解:“你怎知石窟里的事儿?你又不在。”
又道,“阿洲……你今天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叶青洲的面色因愤怒而变得潮红。
罗艽望向她,叹了口气,眼里全是关切,“你与唐家、风仪门的事情,我确实没料到。复仇一事,师娘的确急功近利;你那时年幼,怨她憎她,都是理所应当。”
“只是……”
罗艽的眼神落去叶青洲身上,似是落寞,又摇摇头,“是师娘救我于困顿,又教我识字、书法、剑术,教我万物区分。或许育人欠妥;然,师娘剑术天下无双,教书一事自然一绝。如若不是师娘,我现在早就不知死活,甚至……”
“——你闭嘴!”
罗艽本想说,‘甚至无缘见到你’。可叶青洲却已气极,抬起脸,将下唇咬得苍白,“你闭嘴!愚蠢,愚蠢!!”
几乎是怒吼。
罗艽第一次见叶青洲发这样大的火,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阿洲……”
“闭嘴!别再这么叫我。”叶青洲又吼。
她一把推开罗艽,胡乱抽出身后长生剑,一踩一搭,风儿一样地走了。
身后是罗艽不明所以的叫唤。
“好蠢……”明明气在头上,叶青洲却觉得自己委屈得快要哭出来。
直至山色遥遥,再看不见身后罗艽的身影,她才缓了下来。
随意找了一处枝头暂歇,垂下眼,才惊觉身前衣襟已被泪浸湿。
眼泪还在无声地落着。
叶青洲不知道要怎样与罗艽说那些事才好。她知晓三清在罗艽心中的分量,却也期望,自己说出的真相能让那分量撼动丝毫。
事实证验,罗艽确难以信她。
叶青洲又生气,亦委屈。
她讨厌罗艽,讨厌罗艽的愚钝——
而此刻的她还不知道。
那是她与师姐最后一次,不遇干戈的相见。
倘若叶青洲知晓那是她们最后一面,她一定不与她怄气。
她要把前因后果与她厘清楚,安慰她、拥抱她、抚摸她,与她一同剑指漠江城。
她要永远叫她“师姐”,要永远站在她身侧。
她要与她共进退。
她也会记得告诉她,石窟之内交·欢,并非只是金缕衣之故。
她是个乘人之危、昧己瞒心、胆小如豆的小人,眼巴巴借着谁的东风,才敢碰一碰心上人。
她要同她说,她喜欢她很久——
倘若叶青洲知道,那是她们最后一面。
倘若她知道。
作者有话说:
洲子第一句就开始生气是因为听到罗艽和无为的那些话
三清道人PS(有点长,不感兴趣可不看)
关于叶青洲的事情,三清逼得很紧,一定要十四岁的叶青洲杀伐果决,这看起来很不合理,对不对?但事实上三清已经为叶铺好后路了,不管叶青洲做什么、怎么做,都能全身而退。三清就是希望叶青洲那种当机立断的能力。问题就出在,叶青洲啥也没做。
当然啦,从叶青洲的这份犹豫中也可以看出她个性,比如说善良坚定、有自己的原则,还有一丢丢反·孝的色彩(反抗)。不过这个事情就已经和三清没有关系了,三清不关心。
至于罗艽。其实罗艽已经非常非常依赖信任三清了,她这个世上最亲近的就是三清和叶青洲。但还是不够。所以爱人错过(不是)
三清的问题可以用控制欲解释。或者说“掌控欲”。在这方面她和陆离辛可以相互比较:都是控制欲,但针对的方向完全不一样。
另外,三清和唐元悛也能作对照组。唐是个心思狭隘的人,会忌讳后辈强大,会不择手段打压。
但三清绝不会。
看到后辈成长,三清会非常欣喜。但是,但是!如果你不够强了,她会生气!(对叶青洲母亲的态度同理)简单来讲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我发现很多人觉得三清对叶青洲母亲爱而不得遂黑化……不是啦,哈哈!三清对人情非常非常淡漠,罗艽是木头,三清是铁块(bu)
综上,如果你是奋斗卷王,可以选三清做导师,哈哈哈
PPS下周四开始非常忙碌,可能会请假几天(不是可能,是肯定)(应该是卷三刚开头那会儿)
忙完就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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