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拨春色。◎
罗艽有一双极好看的手。
手指纤长, 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圆润齐整,指腹隐约一层薄茧。
握剑时, 这手偶尔弯曲, 腕骨灵活,指间翩跹一道诀。
拨弄春色时亦然。
金缕衣之下, 她成了疯子。时而沉纵,又时而清醒。
沉纵时怎样都没个数;清醒时,又惊觉面前一双湿漉的眼。
*
思绪好像被剥离了, 混混沌沌飘着。
眼前又是走马灯。
十二岁时第一次去到破庙,三清道人递来那碗温热的粥。
第一次握剑。
第一次见到不觉剑与长生剑。
想到自己初登枯凰台,剑挑十八浮屠。
好风光呀。
渐渐地,她的思绪触到北地冬雪,触到南屿玲珑的星。
又在玉堂山庄的夜色里戛然而止。
火光冲天的屠·杀, 趁虚而入的金缕衣, 面覆寒气的师娘。
仿似一步错、步步错。
半阙高朋满座,一朝零落回首空。
直到最后,罗艽的思绪飘回三清山,回到此刻石窟。
石窟春雨滂沱, 桃花灼灼。
枝头叶湿透。
*
“——然后呢?”
“不晓得。就知道漠江城东风宴毁了。刹地一下, 长长红绸染血, 宾客酒醒,只见陆离辛从胸口拔出一把破烂铁剑。”
“一把名不见经传的铁剑。”
“谁的?”
“不知。”
“然后罗美人不见了。”
“哦,罗艽刺的?”
“不可能!她与姓陆的正是浓情蜜意时,才不会这么狠呢。哈哈, 我听说是被棒打鸳鸯啦。”
“真丢脸。那个不觉剑, 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居然与陆离辛那种人沆瀣。”
“…………”
沉醉春风里,忽有人小声道:“陆离辛——听说是三清道人刺的。”
“那怎么没人说见到她呢?”
“人家厉害呗。……”
旁人多聊几句,最终下了定论:“罗艽,是一个靠师娘的废物!”
“哎,这么说不好吧。”有人下意识反驳。
但到底也认同那个说法。于是轻抿几口茶,叹息道:“可惜了。一代英雌陨落。”
“如今重回神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大义灭亲,为民除害。哈哈!赶好最近机会多得很!”
“咦?此话怎说?”
“你不知道陆离辛最近那些事儿?疯了一样!比原来更可怖千倍、万倍!”
“……”
快马飞信,说书闲客的话头总变幻不停。
如今比罗艽与金缕衣“风头”更盛的,是陆离辛炼蛊之事。
炼活人蛊,且捉人捉得大张旗鼓、风风火火,好像此番并非恶行,而是义举。
下至六七岁,上至十四五,专捉男童。
她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惜,陆离辛为非作歹惯,早就不在乎世人眼目口舌了。
茶馆中,有人问:“兰芥州的人会出面吗?龙吟岛呢?”
“谁知道呢。”
“捉活人,去炼她自己的功。真当是罗刹城主。”
“估计是因为被三清道人一剑穿身,觉着耻辱,想炼个厉害的一雪前耻吧。哈哈哈……”
“…………”
*
于石窟醒来时,罗艽的骨头仍旧酥麻麻。
梦中,指尖捉住一只摇头摆尾的小鱼,穿过层层清荷,被拽着落入一方瘫软的淤泥。
有人掐着她的背,皓白的脖颈偶尔蜷缩,颤抖。
罗艽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可当她从阴冷的石床上支起身时,竟真的见到一双惺忪的眼。
叶青洲侧卧在她身边,蜷曲着背,雪白身肢若隐若现。
颈肩胸背红痕,像雪上琼梅。
大概是罗艽起身时扯到了她衣带,叶青洲迷迷糊糊“哼”了几声,带着鼻音,再畏光似的微眯起一只眼。
“师姐……”
她声音沙沙哑哑,尾音微翘,像一阵暧昧的风,勾去了罗艽的魂。
而那幽幽的荷香,仍萦绕在罗艽鼻尖。
罗艽登如遭晴天霹雳。
她竟然……她怎么可以……这可是她的师妹啊…………
正值五雷轰顶,石窟外一道剑风。
那人来得火急火燎,又像是身有要事,一道剑气砍得山道行树都簌簌折落。
是师娘!
像是无端挨了个巴掌,罗艽愣在原处,等惊惧的心舒出一口气,她又惶恐难安。
该如何?该如何是好?
电光石火之间,罗艽也深切明白,此刻最要紧的还不是她。
……是身边的叶青洲。
三清道人那副裹挟寒气的面庞历历在目。
罗艽深觉,师娘指责自己还无妨,万不能再让叶青洲受牵连了。
罗艽念一个诀咒,石窟里隐出一方彻明的境。
幻心术第四层,驭境。
事实上,罗艽只习到第三层;这是她第一次突破至驭境一层,造得并不算好。
而使她诧异的是,金缕衣之下,自己的灵力根本所剩无几,居然也能够支撑她化完一方虚境!
难道是昨夜情·事,真当让她有所缓解?
转瞬,三清道人的跫音已贴近石窟。
来不及再想,罗艽囫囵抱起衣衫不整的叶青洲,以指作诀,将人送去境内。
幻境未散时,叶青洲半梦半醒,蒙眬一双眼,呆呆看着罗艽,有些茫然失措。
那眼神看得罗艽一阵心疼。
可石窟外,三清道人已经将手摁上石壁——
罗艽狠心闭下幻境,侧身将石床衣物推进缝隙,再拢紧衣襟。
回身的刹那,正对上三清道人平静的眼。
“师,师娘……”
三清道人抱起手臂,视线在罗艽面上逡巡。她抿起一个不咸不淡的笑。“感觉如何?”
“感觉?……”罗艽心虚地移开眼,“不太好。漠江的蛊毒……很难熬。”
三清道人勾起唇角,“当然。”
这声音似笑非笑,听得罗艽心底发毛。
她垂着眼,不敢抬头看。
便未见,三清道人将手中一盅药捏碎。
那是克制金缕衣的药。
扫了扫手中齑粉,三清道人背着手,行至罗艽身前,幽幽俯下身。
“罗艽。”
她漫不经心道,“脖子上……挺香·艳啊?”
脖子?
罗艽下意识抬手。
随即便触到颈侧一道牙印!
“我……”
三清道人并不打算听她言语。
只错开身,弯腰,屈指在石床上敲了敲。“方才,石窟内还有一人。”
是了,敏锐如三清,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瞧不到?
三清问:“那是谁?”
罗艽垂着眼。“……没有。没有别人。”
“——是吗?”
三清道人站直身子,揉了揉眼,忽而冷笑一声,“罗艽,你好得很。用我教你的幻术,在我眼皮底下藏人。”
“师……”
“是陆离辛吗?”三清皱眉喃喃,却又道,“哦,应当不是。她现在应当还在漠江城半死不活,炼她那个遭雷劈的蛊。”
复望向罗艽,“是别人?罗艽啊罗艽,你这一趟下山,究竟沾了多少情·爱?”
“我没……”
岂料下一瞬,三清道人毫无征兆地抬手,石窟瞬起一道惊雷!
“我告诫过你的吧——下山前。”她冷冷道。
话音落下,隔着半步距离,罗艽只觉万刃穿心,剧烈的疼痛切入骨髓,血中有风刃横冲直撞。
“啊!!——”
罗艽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即便在陆离辛面前,她到底也还算完好;便不如此刻筋骨寸断、七窍生血。
……好疼,好疼。她在心里喃喃。
“师娘……”
三清道人依旧横眉,并未手软。“再问一遍。你究竟,藏了谁?”
可下一息,罗艽整个人恍若一纸破布袋,倒在青石的地上。
就连因疼痛而来的颤抖也渐渐熄了。
她倒在冰冷石上,已然失去知觉。
“……啧。”
三清道人寒冰的面上未有一点裂缝。她只是冷嗤一声,便抬步离开了。
*
三清道人离开的那一刹,叶青洲从罗艽的幻境里挣扎地跌落出来。
“师姐……师姐!”
自从三清道人抬手,叶青洲无时无刻不在敲打幻境的屏障。可笑罗艽,居然在此番境地,亦煞费苦心地维持这方幻境。
“师姐……”叶青洲已然泣不成声。
她抱起罗艽,眼泪混在污血里,朦胧视线看不清罗艽伤处。
她只知道师姐伤得很重、很重。
叶青洲紧咬下唇,无声地落着眼泪,将罗艽从地上抱起,枕去腿上。
“师姐……”她一边低喃,一边撩开罗艽的发。
颈侧、耳后、发顶,都是细细碎碎的伤口。
“为什么……为什么啊……”
却不过几息之间。
一道冷冷声音,又在石窟响起——
“叶、青、洲。”
三清道人陡然出现在石窟,一字一顿,带点儿笑意,又分明讽刺。“居然是你。”
三清道人尾音上翘,甚至……还隐约显出一份颤抖。
或许是惊诧。但这惊诧被无尽的冷漠裹挟,不存一丝温情。
叶青洲跪在地上,抱紧罗艽肩膀。抬眼,泪珠泫然,双眼早已哭得通红。
“师娘……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她问。
三清道人不答,只冷冷打断她,“你和罗艽,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青洲泪如雨下,“没有,没有……我们从未……”
三清道人面覆寒霜,抬步,不疾不徐走近。
“我最恨的,一是不听话。”
“二。”
她顿了顿,语气隐约几分咬牙切齿。
“就是撒谎。”
话音落下,三清道人凭空召剑,劈向她二人!!
师娘为什么这么生气?叶青洲始终不明白。
她只是硬生生挡在罗艽身前,挨下这道出奇愤怒的剑招。
三清道人并未下死手。
叶青洲面上无伤,却总觉着五脏六腑皆循气颤动。
她捂住心口,疼痛不已。
而三清道人越过她,径直走向罗艽——
再以手为爪,狠擒住罗艽发顶!
只见昏迷不醒的罗艽被她一举掐住头颅,紧闭双眼向后仰身,无意识地发出惨叫。
三清道人的指间,血流不止。
是罗艽的血。
“师娘,师娘!”叶青洲扑上去,抓住三清道人右臂,满面潸然、无语轮次地喊着,“师娘,求你……求求你别这么对师姐……”
三清道人全然不为所动。
在她眼里,叶青洲的哭喊正显出她的软弱。
“叶青洲。”
三清道人轻轻抬起左手,便将叶青洲定在原地。“别再叫我师娘。我早就不认你了。”
又道。
“至于师姐……你也不必这么叫她了。”
“我不要你们两个人了。”
言罢,三清道人的右手更是用力。
一摁,一掐。
罗艽的颅顶瞬间鲜血淋漓。
叶青洲被定在原处,眼泪哭得快要干涸,此刻只能伏地而喊。
“师娘,师娘——你,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三清道人睇她一眼,眸底是显而易见的嘲讽。“我在做什么?”
再开口,嗓音幽冷:
“摒弃一些不必要的杂念,剑才能使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