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日。◎
若熬鹰, 一剪羽。
使之不能振翅高飞。
二折足。使之见寒光而惊惧。循环往复。
三断心。哀乐喜恶皆斩断,不闻她者零落年。
使之温顺,使之服帖。
*
金缕衣, 使俗人散命, 使道者散力。
七七四十九日算作一轮,统共七段轮转, 将近一年。
这是罗艽从漠江城逃出的第七日。她倒在客栈中,没有医者敢上前。
那日觉察陆离辛下蛊,她趁对方疏忽, 以一点余力,御剑而逃。
陆离辛没有追。
因为她清楚,罗艽根本离不开她。
玉堂山庄之后,罗艽失力过多,本就气息不稳。而陆离辛的金缕衣, 则有重络筋脉、舒心缓神、再添血气之功效, 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罗艽伤势。
然,金缕衣毕竟是蛊毒。
它要让人生,也能让人死。
距离陆离辛越远,此蛊钻心;与陆离辛贴合越紧, 此蛊延年。
乙未身上的便是这种蛊。她算是求仁得仁。
但罗艽不是乙未。
于她而言, 被限制自由身, 无疑是一种折辱。
就算蛊毒钻心,她也要逃得越远越好。
她要先回三清山。
木信鸽杳无音信,想来是被漠江城的人劫下了。
第一日时,她在边陲小镇歇下, 灵力散去七·八。
第二日晚高烧不止, 翌日天光灼目, 眼前似有走马灯。
第五日……
她竟是连御剑也不会了。
小镇里的人或听得“罗艽”这一名,却不认得她这张脸。见到罗艽,以为不过一位亡命少年。
她们对罗艽多有照顾,偶尔聊起玉堂山庄的事儿,说无人生还,说江湖谜案。
却使罗艽无端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不敢再问窗外事。
她只知,倘若再将这身蛊毒拖下去,十几年的修为要毁于一旦。
自顾已不暇,无心再想图小乐的事儿。
第七日,罗艽倒在陌生的客栈外,周围人惊了一片。
刹时风止,兰花香一过。
再回神。
罗艽的身躯已不见。
*
麒麟朱鸟,罗刹宫外悬云镜。
大道花灯,人间熙攘。正是漠江城玉门东风,烟火高窜,鱼龙花千夜。
花灯处,有歌者唱:“猗与那与,置我鞉鼓。鼓奏简简,衎我烈祖。”*
罗刹翡翠阁,几位侍者推门而入。
有人窃窃说了句,“城主今日,仿似格外高兴。”
旁的人未答,只戏谑眄她一眼,再意有所指地抬眸,望向阁楼窗边。
便见琼玉琳琅间,一副眉眼如画。
那是一位女子。
她独坐窗边,侍者正在为她细绾青丝。“小艽姑娘,这些都是极好的料子,您……”
说到一半,侍者瞧了眼罗艽木讷的脸,于心不忍似的,叹一口气,便不再说了。
“咦,那是谁?”
门边的侍者小声问。
身边姊妹便掩耳答。待“不觉剑”三个字从她们口中落出时,一切犹疑化作一阵哄笑。
“……想不到。全然想不到。”有人嘻嘻笑着,“平日里高高在上仙姿,居然也能被城主点化得这样媚。”
“我就说嘛。城主绝不会无端对哪个妹妹这样好。一定别有用心。……”
“…………”
可是对剑修而言,缀饰锦衣、任人摆弄,分明是莫大的耻辱。
于是有人幽幽叹道:“雌鹰成了花孔雀。”
似是循了这话,罗艽眼睫一颤,眉眼间多几分悲恸与哀愤。
但这点情绪很快烟消云散。
门外,是陆离辛遣了众侍者,笑意盈盈往罗艽身边走。
窗外花街,歌者正吟唱,陆离辛也随着她们轻轻唱,仿似心情颇好。
清商曲调一唱三叹,在陆离辛口中,全成了欣然。
罗艽仍然坐在窗边。
金步摇在面前一晃而过,陆离辛坐到她面前去,眼神从上到下端详。
罗艽跟看不见似的,一点儿没动。
终于,陆离辛对侍者指使道,“多添一份桃花口脂。”
侍者应声。
“阿艽,你可别这么要死不活。好像我亏待你似的。”陆离辛笑吟吟道,“你放心,今日你与我离得这样近,那么明早晨光一照,你便能恢复大半气力。”
“我可没骗你。金缕衣呢,和血玲珑也差不多,白骨生肌,增进灵气。”
“倘若你那天没这么急着逃,在我身边多待一会儿,早就恢复过来了。我的好阿艽,何苦呢?如今你十几年的功力都要片瓦不存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只是在我身边待一待,怎么和要你命似的?……”
“说来,我最近将血玲珑与刍良散并作一块儿了,倒时定能练出一个不死不灭之躯。……”
窗外弦歌三重阶,很是轻快,陆离辛自顾自说着,嗓音也欢快得紧。
可罗艽的双眼只是空洞洞,整个人生气全无,仿佛一个死人。
侍者为她描眉画眼,大气不敢出。
罗艽左腕,蛊纹细碎。
陆离辛得意地看着那些纹路,像欣赏一副杰作。
最终,陆离辛伸手,抚过罗艽发髻。“阿艽,”她凑近,语气无不暧昧,“你还不如现在开始爱上我。毕竟……只有与我合·欢,方能彻底解蛊。”
她话音落下,罗艽掀起满盘胭脂朱砂,倒向陆离辛发顶!
侍者早就跌坐在地上,满面惶恐。
蛊毒之下,微小举动皆耗劲。
此刻的罗艽微微喘着气,一阵头晕目眩,却还是狠狠吐出两个字:
“疯子。”
陆离辛拢了拢被胭脂覆满的发鬓,随意一抹,竟全然不觉得冒犯,只哈哈笑道,“阿艽,被一个疯子缠上,是不是觉得很困扰?”
“滚!”借最后一点力气,罗艽端起案边一壶清茶,倒去陆离辛头上,“离我远点!”
“啊呀,啊呀。”
即使茶水淋头,陆离辛还是那副似笑非笑模样。
“可惜啊可惜。”陆离辛对着罗艽嫣然一笑,一字一顿地道——
“可惜,疯子得逞了。”
*
今岁的漠江东风宴,比往年都隆盛许多。
盛大得像是一场少帝登基。
筵席间觥筹交错,满座喧嚣扰扰,热闹非凡。
被陆离辛“押”去席间的罗艽几近羞愤欲死,根本不愿露面。
身上绫罗赘饰,华贵的衣料冰凉,每走一步,红绸玉珠牵扯着四肢,时时刻刻提醒她此刻的境遇。
陆离辛忽而牵起她的手。
众目睽睽皆如炬。
罗艽一愣,慌乱将面掩进发中。
便是此刻,她听见席间有人轻声细语。“那人……瞧着好像不觉剑罗艽呀。”
“九州不觉?那个剑术很厉害的人?”
“就是她啊,罗艽嘛。城主与她好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罗艽只觉得浑身上下惊起一簇麻意。
那是比蛊虫还要难以忍受的胀痛。
她当然想过往后会有情投意合者,与她高堂并肩,那人或是修士,或是凡人,罗艽都不在意;只想,真心喜爱、真心相待便好。
但绝非眼下模样——绫罗珠饰,任人摆布。
耳边,陆离辛的声音缱绻得令人发怵。
“阿艽,慢些走。”
罗艽不应。
再抬眼,她又成了那副死人模样。两片唇苍白,一双眼空洞。
*
东风宴,几度推杯换盏。罗艽已经记不清,乙未替自己挡下多少酒气了。
白夜的风沉醉,月亮圆得出奇。
罗艽瞪着干涩的眼,望向靡醉夜色。
只听。
“当”的一声响。
似有什么东西被投掷在身前,惊起一道茫茫雾。
席间人乍惊,皆一副风吹酒醒的模样。
罗艽身侧,陆离辛陡然捏紧金玉鼎,目光直直望向身前,白茫茫的雾间。
循了这目光,罗艽亦抬眼望。
雾气间,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与那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仿若夜色都凝固了。霎时罗刹宫东风宴,冲天的酒气骤散。
罗艽目不转睛望向那人,喃喃道,“师娘。师娘……”
一阵酸楚猝然跃上她眼眶。
师娘来救她了!
百步之遥,三清道人一副仙姿,款步走来。
而先前被掷于筵席间的物品,正是被陆离辛镇在罗刹宫的不觉剑。
罗艽敏锐地觉察到,周遭所有人皆陷入死寂,杯中的清酒不落了,只剩满面木然。
三清道人的幻境笼罩了整个筵席。
又或是整座罗刹宫,抑或是……整个漠江城。
罗艽并不清楚。
她只是见到身边陆离辛猛然跪倒在地,狼狈不已。
是了。
并非只蛊虫能操纵人,幻心术照样能控制人的行动。
可是在三清道人的幻境里,罗艽依旧没有太多余力开口。
她瞧着三清道人缓步逼近,陆离辛的身子越伏越低。
那是罗艽第一次见到陆离辛这副模样。
冷汗沾湿额发,双眸盛满惊惧。
在这罗刹宫里,她陆离辛竟要对另一人俯首称臣——哈,她一定气坏了吧?罗艽阴暗地想着。
“三清道者……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陆离辛道,“我与您的徒儿情投意合……”
“你放屁……”
罗艽本意反驳。
却是耳畔一剑穿风过。
她眼睁睁见着陆离辛被长剑穿过身躯,鲜血溅上金樽玉盘。
罗艽面上,有诧异一闪而过。
“怎么?”三清道人看向罗艽,一双眼沉如墨,嗓音冰冷,亦没有好脸色。“你担心她死了?”
“不……”
罗艽话音未落,三清道人掐住她肩膀,将人推向席下。
绫罗碍脚,罗艽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师……”
三清道人的神色里猝然闪过一道鄙夷。
“啊,我忘了。”三清道人看着罗艽,又看看不觉剑,“你现在应当……已经不会御剑了。”
“罗艽,你真是太给我长脸了。”
*
月拥山色,夜凉如水。
罗艽无数次想过回到三清山的场景,但绝不是这样。
她跟在三清道人身后,神色恍惚,一点儿风吹草动能让她失色。
畏手畏脚,如同在做贼。
一路上三清道人面覆寒霜,罗艽没敢出声。
直至走到山道尽头,三清道人陡然驻足。“罗艽,你知道最近她们怎么说你,怎么说我吗?”
“我不……”
在罗艽全然未反应过来时,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右颊。
“看看你穿的什么东西!?罗艽——你现在剑都拿不稳,剑都拿不稳!!”
罗艽只觉着整个脑袋“嗡”地一下,面上似是被红焰灼烧。
罗艽从未见过如此的师娘。平日里偶尔戏谑玩笑,眼底亦温和;但此时此刻,所有温和都化作一片冰冷的焰。
是愤怒吗?是失望吗?
罗艽有些看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似乎反驳了什么,辩解了什么。
但三清道人已然听不进去了。
到最后,三清只是说:“石窟,七七四十九日。证明你与漠江城之间没有瓜葛——以前没有,以后亦不会有。”
“罗艽,不要再让我失望。”
是啊,七七四十九日,三清只是想证明,自己有个好徒儿。
至于这徒儿是死是活,什么想法,什么苦衷?
她不关心,亦不在乎。
*
三清山的石窟阴冷漆黑,堆几叠画卷。偶尔天光正盛,从石洞细缝中施舍几分,窟内书法壁画才隐约散出金光。
石床冰冷逼仄,散一些绫罗绸缎,色调并不鲜艳,朴素如水。
石窟内一片浅塘。
塘水纯净,净而无鱼。
大抵是因为那日三清道人确实重创陆离辛,罗艽身上蛊毒清爽不少,虽仍昏沉不已,但灵力血脉并无倒流迹象。
却也使不出来。
每每蛊虫缠身,她将自己浸去水中,方缓解一二。
泉水冰凉,如临冰窖,冷得透骨。
寒气从她发里、七窍、身躯之中浸透,罗艽觉着自己整个人都要凝结成一块冰。
可此刻,却是她整日中难得的清醒时分。
出了浅塘,脑内思绪潮涌,混乱无常,才更是折磨。
浸在冷水中时,罗艽曾想,就算到时出了石窟,或许……
也与从前大相径庭了。
道行,名声。
回望自己两手空空,罗艽竟窃然想过,倘若永远不出这石窟,那该多好。
可笑得很。
但事实便是,她不想再见任何人。
不想,也不敢。
*
山中无甲子,窟内无昼夜。
那日昏睡,罗艽又是被四肢一阵酥麻意恼醒。
胀痛比往常更激烈,顺着血液淌进身躯的每一处,像是要将她五脏六腑都绞乱。
罗艽昏着脑子,深一脚浅一脚蹒跚,恰要迈进水中时,闻见一抹清荷淡淡香。
此刻非夏日,塘中亦无荷。
是……谁?
就在罗艽迟缓回身时,一人凭空出现,将她冲撞满怀——
怀抱中,是难得的温暖。
这份温暖却在下一瞬消失殆尽。罗艽与来人一同落入池中,被池水寒意尽数裹挟。
怀里的人惊叫一声,声音无比熟悉。
“……叶青洲。”
罗艽木讷抬眼,望向她,眼底仍然不带光采。
“你怎么来了。”
罗艽许久不与人说话了,此刻出声,嗓音嘶哑至极。
她仍然昏沉不已,浑身似有万虫啃噬。却晓得要用冷漠极力掩盖慌乱。
相比之下,叶青洲实在大大方方。
她从浅塘中站起,紧紧抱着罗艽,笑容如同晨曦,要让这阴冷石壁亦生辉。
“师姐,我想你了。我又觉得,你或许需要我,于是我来了。”
罗艽看着她。看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叶青洲额前碎发淌下,划过脸颊,划过颈间。
落进湿透的衣襟。
叶青洲的笑容太纯粹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或许……只有你会这样对我了。罗艽在心里想。
可明面上,罗艽却仍然冷着脸,只淡然道,“你难不成不知我身上……”
“我知道。”叶青洲打断,眼里盛起焦急,“我知道的,师姐。你很难受,对不对?”
罗艽看着她,面色晦暗。
罗艽的目光如这石窟一般冰冷。
她问:“既然知晓了,你来做什么。”
青洲答:“我来帮你。”
她又问:“怎么……”
罗艽话未说完,叶青洲已捉住她手腕,要往身上拽。
叶青洲浸湿的衣襟如一道湿漉春风。
春风拂过罗艽冰冷的手。
刹时,眼前雪色相拥,凝成一道玲珑曲线。
罗艽被那雪色一晃眼,反掐住叶青洲的手,哑声道,“你在做什么?”
“师姐,我只是想帮你。”叶青洲顺势将手挪抬开,却又贴近,环上罗艽脖颈。
“这样会舒服吗?”她忽然问。
下一瞬,温热的舌舐上罗艽耳廓。
罗艽陡然明白她的想法。
“不行。”罗艽猛然推开她,紧咬着唇,并不松口,“我是没法儿,但不该让你受牵连。”
“这怎么是受牵连?”叶青洲皱眉闷哼一声,“师姐,我查了许多书。金缕衣,这可是金缕衣……”
她伏在罗艽身上,声音藏在罗艽前襟里:“强行压制,血液回流,你的功法也会彻底废掉。”
罗艽心里一阵绝望。
她知道叶青洲说的都是真的。
便是捉住此刻,罗艽眼中一瞬松懈——叶青洲抬起水眸,委屈道,“师姐,你不喜欢我吗?”
罗艽握紧拳头,拒绝的话已在口中。
可对上叶青洲湿漉漉的眼,她喉头竟痒得厉害。
罗艽说不出话。
才狠下心要推开身上人,却忽地嗅到一抹熟悉的香。
幽香落在深涧,由月色激荡,散在鼻尖。
那是彼时她与叶青洲共居山南,共榻时,常闻到的香气。
是循着这沉静气息,罗艽脑袋“嗡”地一声……
像是略过了什么,眼前便只剩雪白一片。
四肢倏尔不受控制。
她握住对方腰肢,覆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师妹今年19(喇叭)
[文内批注]“猗与那与,置我鞉鼓。鼓奏简简,衎我烈祖。”《诗经·那》先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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