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对美人一见如故。◎
那日之后, 罗艽鲜少再去北地与西域。
她确实开始与兰芥、龙吟、清都走得更近。相比于漠江城,这些门派似乎更像是世俗意义上的正道;罗艽与她们交好,仿似也更为理所应当。
不觉剑名动九州, 不觉仙清姿道骨。
罗艽忽想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在三清山七寸木桩台,与三清道人对剑。
她第一次在比试中隐隐把握住上风。
“不过五年时间……罗艽, 你总让我惊喜。”
三清道人从不吝啬夸赞。见古树前新芽,她亦是与有荣焉。
罗艽提着木剑,一颗心雀跃地跳着。
那时的她, 是个胜负心很强的少年。
她要闯荡江湖,要当天下第一。
而如今,夏花冬雪客盈席,罗艽成为万众瞩目,长久地受人敬仰;偶尔与旁人谈起三清师娘, 道者们便笑说后生可畏。
此后往蓬莱、往东瀛, 又是一年小楼风满堂。
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总是恭维。
*
月色寂寥的夜,风穿梭于狭窄山谷,传来阵阵泣唳。
此处名玉堂山庄, 为南域名景。
山庄之中, 罗艽躺在榻上, 见清辉沿着窗棂间隙淌进屋。
“叮当”一声,窗棂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脱落下来。
罗艽行至窗边,才见一片锈迹斑斑的红铁。
铁锈单薄,味道却意外刺鼻, 居然几分接近血腥。
罗艽猛然一愣, 忽见窗外两道黑影掠过长空。
大抵是两只受惊的鸟儿, 离弦箭似的乱窜,不消多时便散在天际。
虚惊一场。
却像是什么预兆。
罗艽并未放松警惕,掩进窗边影处。屏息片刻,果真闻见远处浩荡跫音。
好似成百上千的精兵,正披盔戴甲,徐徐而来。
……不。
她们正如渡鸦惊雀,以极快的身法,往山谷包抄!
觉察危险的那一刻,第一反应固然不是厘清,而是规避。
可当罗艽将手按上剑柄,抚见剑柄上突兀的一处。
心灯石仍镶嵌在内。
罗艽恍然惊觉,今日便是四年前她下山那一日。
亦是初见图小乐的那一日。
那时,图小乐正在被兰芥州的道者追捕。
至于追捕缘由,无为大师给出的那些分明站不住脚,可在一次次描重后,罗艽也没再深凿。
毕竟平安无事。当事人又总草草一带。
便让罗艽的追问显得多此一举。
而如今……图小乐亦在这山庄之中。
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吗?
图小乐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电光石火之间,罗艽未想出任何所以然。
图小乐对心灯石闭口不谈,平日相处,行事也无任何古怪。
……仅有一处,罗艽隐约觉得怪异。
十岁出头,应当是身形抽条的年纪;可这四年里,图小乐的身形无一点变化。
不仅高矮……或是胖瘦。
思绪在此便断了。
一片凌厉火光划破黑夜。
罗艽听见一声响动,似乎箭矢裹风挟雾。
不是针对她。
箭矢直直刺向的,是图小乐那间屋。
好似一场时隔四年的轮回,一切彼时境遇,又在此刻粉墨登场。
*
罗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冲出重围的了。
远道而来的精兵,不加掩饰的杀气。山庄无辜者的哀求、哭号,铺天盖地的血光。
疾走声,风声。
有人说何处走水。
只换来刀剑刺进血肉的声音。
这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罗艽在山庄偏僻处找到图小乐的时候,对方正昏迷不醒。
体外无伤无血迹,身体却凉得可怖。
……没有脉搏。
眼见着有人追来,罗艽背起图小乐,闪身冲出房间。
门口过廊,披着火光夜色的人层层累叠,兵器寒光照彻。
她们道行并不深,却个个勤于精练;且人多势众,源源不断,密密麻麻。
刀光剑影将罗艽围困,屋檐上,是拿着弓·弩的黑影,箭矢利刃闪着寒光。
西域的弓·弩,罗艽在漠江城见过,在龙吟岛也见过。
来不及多想,她左手护住背上的图小乐,右手握剑,抬眼,面向群鸦似的黑衣精兵。
她竟不知,这图小乐身上的秘密,值得哪门哪派的人如此兴师动众。
千钧一发。
罗艽持着剑,好似偃甲木器,闪身、出剑、护住人。
面前血雾弥漫,惨叫声不绝于耳。长剑刺进肉里,炽热的血淋漓。
天泣血雨。
一刻钟后,山庄外月亮从云层中显现出来,罗艽站在血海里,借着冰冷的月光,擦一擦面庞鲜红的血。
可衣袖早就被血浸透,再如何擦拭,都是徒劳。
却是子时,月光照耀在图小乐身上的那一刻。
罗艽陡然觉察,图小乐的身形在随着月色消散!
如同正被火焰灼烧,图小乐衣上发上皆燃起剔透青火,隔着背部衣物,直窜进罗艽身躯——
满是鲜血的剑柄上,心灯石亦嗡声作响。
罗艽知晓,图小乐此刻异状,就是她身上的秘密。
但已来不及细想了。
当图小乐的身躯彻底消散时,罗艽的眼前一片空白。
不觉剑剑柄上的心灯石,骤然炸裂。
循着那声刺耳的响,罗艽整个人直挺挺栽了下去。
山庄血海,重归寂静。
*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何时。
身侧不再有血腥味,只余兰花透骨香。
罗艽发觉自己在一座行得四平八稳的步辇之中。
步辇极尽奢华,暖裘芙蓉帐,绮罗窗棂。
罗艽身上,淌血的外袍已被换下,面上、发上亦都干净清爽。
她瞥见一只金步摇,翡翠珠玉,映着明晃晃的月光。
金步摇的主人笑吟吟瞧着她。
“陆……”
罗艽一开口,便发现自己此刻嗓音嘶哑。
喉口似是沁出许多血,沿着干涩的齿舌倒流,让罗艽下意识支起身。
陆离辛按住她肩膀,眼神落在她唇角,眼中晦意一闪而过。
再一抿唇,又成了那副似笑非笑模样。“千余人,打得很吃力吧?”她道,“你灵力几乎耗尽,要是再不歇息,整个人便要枯竭了。”
罗艽紧盯着她:“你怎知……”
“我是江湖百晓生,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自然都有我的道理。”陆离辛道,“倒是你。本可以自己逃出来,为什么还要背一个累赘?她们盯上的是你,人多,但到底不过凡俗人。你尽管逃了便是。”
罗艽深深看了陆离辛一眼,像是要从她的笑里捉出破绽。
但无果。
“她们盯上的人不是我。”罗艽哑着嗓子道,“我背上的人,也不是累赘。”
陆离辛道:“不是累赘……但她今日子时注定要魂飞魄散。你救不了,还不如任她自生自……”
“你!”罗艽猛然从榻上起身,“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陆离辛忽而不说话了。
罗艽语无伦次,“我四年前与她初遇,也是如此场景。她当时给了我那块石头。可方才……兰芥州……兰芥州一定……玉堂山庄……不……”
陆离辛笑着按住她肩头。“阿艽,别再想了。躺下吧。”
罗艽垂眼摇了头。“我不明白……”
“你眼下无需明白。”陆离辛打断她,“你只需要静养。等身体养好了,你想找谁,怎么找,怎么做,我都陪你一起。”
罗艽忽而有些发愣。
她看向陆离辛,看向这个传闻中杀人如麻的罗刹城主。
紫衣白月衫,一支步摇斜斜垂在鬓边。
陆离辛眉眼始终含笑,步辇外清风明月,一同顺着风响落去她眸里。
连罗艽都要有些分不清,阿媸与陆离辛的区别。
于是,到底还是说了一句:
“陆城主,谢谢你。”
“可不必谢。”陆离辛伸出手,缠住罗艽腕骨,“阿艽,我对你一见如故,那怎样做,都是值得的。”
陆离辛牵住她的手,忽而逼近,开口,似在她耳畔吹气。
“我只对美人一见如故。”
便是此刻,罗艽陡然觉到腕骨上一片酥麻!——
霎时有如万虫啃噬,沿她右手手腕一路冲上臂膀,沿着血液筋脉,猝然散于头颅躯干!
同一时间,不觉剑刺向陆离辛颈间。
毫厘之差,不觉剑刺进步辇内珠玉幔帐。圆润的珠玉洒落一地,激起玉盘声。
陆离辛惊叫一声,堪堪避开。
可她眉间,分明无任何惊慌意。
“阿艽,气什么呀。这蛊……旁人想要还求不到呢。”陆离辛打一个响指,罗艽便如傀儡般,猛然滞了神色。
罗艽的左腕,爬上一道淡淡的蛊纹。
可双眼还死死瞪着。
好像一只气极的鹰,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血色。
陆离辛对上她双眼,舔了舔下唇,却佯作心疼叹一口气。“我……我只是看你太痛苦,于心不忍罢了。”
话音落下,陆离辛面上立刻绽开一个艳极的笑。
“此蛊名金缕衣。意思是……”
“有花堪折,直须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