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世间,再无我这一人了。◎
皇家的冬狩立在清都禾东苑。
苑中往西北, 是一片青茫茫的林野,莽丛空谷,山不见深, 却分外幽静。
苑庭挂了几盏雪白灯笼, 和着那璀璨夺目的云影天光,映在庭中骤雨初歇的水镜上, 倒显出几分平和融融。
巳时的清钟一响,苑庭之中雅歌投壶。
每张桌案上数十支羽箭,八面玉壶, 不问朝礼,有兴致便能上前;投壶之中,不求周遭人喝彩,也不求尽兴,只图脱手时那一分快意。
是故此时, 如若有谁用了奇能异术, 反而掉价儿。
其中人来来往往,罗艽记进心的不多,只看周婺八壶中了六,反而比那八壶八中的周空更得人钦佩。
皇家那点儿小九九, 罗艽不懂也懒得懂, 只观察着几位分儿高者的投壶手势, 暗自学了几遍。
从前,这种达官贵人玩的文绉绉射礼,罗艽没见过也没试过。
如今见到了,她觉得挺有趣, 却也没有在皇家苑庭这睽睽众目下真去试一试的兴趣。
冬狩筵席开在巳时三刻。
皇亲贵戚边恭迎着边窸窸窣窣入座, 高堂之中, 管弦丝竹阵阵,歌伶低回婉转,锦绣流莺。
罗艽坐在席间,与同坐一列的几人打了照面,便见到林稚。
多日未见,林稚仿似憔悴了许多,又瘦了些,笑眼耷拉,弯眉低垂,整个人没什么精神气。
大抵是林母或林父特意提点,她面前全是可口甜食,辅以淡茶,清甜不腻。可林稚显然没什么胃口,只摆一副神色恹恹,和甜食相看两相厌。
应了罗艽目光,她木然谈起眼,抿起一个勉强的微笑,与罗艽示意一句‘无妨’。
可罗艽才刚要回应,便见那林稚猛地神色一落,又匆匆低下头。
也不知是瞧见了谁。
罗艽心下好奇,拿眼角余光朝后瞥去,只见一众权贵。
周空与叶青洲坐在其中,周围谄媚者众;而等罗艽偷偷摸摸掷去一眼时,叶青洲也恰巧往她方向往来。
起初,叶青洲那冰霜面上的冷漠一如往常,恹恹神情淡淡眸,无甚悲喜亦无愁。
——却在见了罗艽时,琉璃面上染去一些烟火气。
贵人拥簇之间,叶青洲淡淡朝她笑了笑。
便如冰雪乍破,冰雪随着春风哗啦啦退进湖底,只留一抹春阳般的笑意。
不笑倒相安无事。
而眼下,叶青洲这一笑,竟引得所有人都朝罗艽看去!
倏然之间,筵席里数百只眼睛明里暗里看过来,仿似要从罗艽身上挖出个洞。
是身侧的周昭越不动声色扯扯她衣袖,低声道:“别东张西望。”
罗艽咽下一口唾沫,将头埋进面前碗盆中。
盘子里,青提混红提,都晶莹剔透,她囫囵吞枣吃着。
当了半刻钟的鸵鸟,罗艽听周围人终于扯了别的话茬聊到热火朝天,这才安安耽耽舒出一口气。
如此,罗艽是断不敢再将眼神飘到这席间的大红人叶某身上了。
她看了眼身边的周昭越。
听席间她人闲聊,罗艽也知,这少卿为人臭得像个老头子,为官倒不错。
秋冬交际暴雨连连,清都往南,晟州发了洪水,州官办事不力,廷间让她去监察,几日便有了结果。听那些官员的意思,这也是个顶大的功劳。
筵席上,周昭越慢条斯理地兜一勺清汤,斯斯文文咽下口。
罗艽盯了几眼,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随周昭越每次吞咽,颈部就有喉结上下一动。
喉喉喉结?!
罗艽低头打了个嗝,手便不由自主摸上自己颈部。
却听识海里,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这人曾有个奶娘,是西域漠江城的后裔。她虽无修道之能,但自小跟着那奶娘,也学了不少易容改装之术。在体表上伪造什么、掩盖什么,都不是难事。’
是叶青洲的声音。
罗艽听着,‘哦’了一声,又满面讶异地抬起头,瞪大眼。
虽说她与叶青洲之间不过识海传音,罗艽也知旁人并不能听见,但……此刻周遭人物如此之多、眼目之嘈杂,也让她打心底里觉着不妥当。
罗艽心里慌到不行:要是被谁听见了怎么办?!
叶青洲显然能明白她想法。
她垂眸捂唇,低咳一声,再抬眼,极受伤似的。‘师姐未免对我太不信任。’
罗艽偷摸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这位面上得与旁人应付、心里还要同自己传话的叶青洲,只着急地道,‘周围这么多双眼睛,你若是说错一句话,那可是好大的过错。到时候可别……’
叶青洲装模作样‘嗯’了下,同她道:‘所以我不与那些人说话了。’
罗艽:‘…………’
瞥了眼不远处,叶青洲果然就此缄默,对周围达官显贵也爱答不理。
罗艽一时无言。
叶青洲再道:‘师姐,周空虽将你塞给赵越,却仿似……未与你说这赵越的许多事?’
罗艽:‘兴许是忘了。’
叶青洲便尤为耐心地同她娓娓而道。‘那赵越并非真有多贫寒,不过家道中落,又流离失所。’
‘十几年前初春,周空与周婺混进私访的队伍,在南边晟州见了彼时的县官。县官一家育有一女一子,其一便是赵越。’
‘这县官的脾气与赵越如出一辙,都是茅坑里的石头,一板一眼,总得罪人。到底是积久成祸,官场上有对手对他怨气横生,好容易捉了他错判、漏判的案子,将他一举歼毁。’
‘权挟事来,满门被抄。只有赵越与那奶娘幸存。奶娘带着赵越一路往北,再次碰见周空与周婺。’
‘那时赵越已经改名换姓,但周空一眼便认出。其实赵越有个聪明脑瓜,读书背书极快;那奶娘又辛苦教她养她,没让她比别人差。’
‘彼时,周空与周婺打了个赌。就赌这勤学苦读的女孩儿,以后是否能大放异彩。’
‘周婺觉得,身为女子,再聪明也敌不过男子万一,更别说加官晋爵。’
‘周空却说,此人定会成材。’
‘此后她们三人再无交集。五六年后,又是一个初春,赵越在科举试场一路高歌。百花宴后,赵越那贫寒的茅屋里,奶娘为她备了衣裳,重新束了发。’
‘奶娘毕竟年岁已大,几月以后便离去了。’
‘如今瞧来,大抵是周空赢了。可周婺是否还记得那个赌约,也无人知晓。周空也不再提。’
罗艽听了半晌,又默了半晌。
再开口,由衷感慨道:‘阿洲,你知道的可真多。’
叶青洲叹了口气。‘只是比师姐以为的……要再多一点点。’
‘这赵越的事,其中有许多钱权之道,我都没有说。’识海之中,叶青洲的声音淡如云烟。‘为官弄权,我不懂。亦不想懂。’
罗艽闻此言,便也倏尔想到,从前的自己亦是如此。
如此纯粹,才如此任性。
但世间有些东西,并非不去沾染,便能不碰上的。
人之于世,无往不在权力桎梏之中;即便已然安单,某些厄运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叶青洲能保持纯粹,大抵是因为她足够强。
如同百年前的罗艽。
罗艽吸了吸鼻子,心绪纷乱,无意识捏起一个小提子,要往茶杯里投。
‘师姐,’叶青洲便在识海里笑她,‘方才投壶,我瞧你眼巴巴盯着羽箭,还想你怎的不上前试一试。’
原来她都有注意到。
罗艽干笑两声,回她:‘我如今身份,便由不得我太受瞩目。’
叶青洲似是一挑眉,面上仍然玩世不恭,识海中的声音却真挚。‘眼下呢?’
罗艽一愣:‘什么?’
叶青洲道:‘眼下这些官们,要不在筵席大快朵颐,要不在显贵中虚与委蛇,投壶的试场可谓空荡荡。’
‘怎么样,师姐,去还是不去?’
*
筵席里百官阿谀国戚,国戚阿谀贵人。
——可那称得上众星捧月的大贵人,竟一个不留神便消失不见!
十余人似四堵人墙,把她围得密不透风,却于眨眼之间,这活生生的人,忽如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更没一人看清她的去向。
只有桌上一副没怎么动过的玉箸在盏便晃荡了几下,似是随风。
筵席高台,所有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倒是周空推了茶盏,笑道,“兴许席间太闷,便要去透透气。无妨无妨,吃茶吃茶。”
而此刻同时讶然的,还有静静喝汤的周昭越。
她看着身侧空荡荡的蒲团,以及一颗浸在茶杯里的提子,压抑住心中翻白眼的冲动。
与此同时。
苑庭雅歌投壶的场外,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驰在天光下。
见四下无人,叶青洲干脆捉起罗艽的手,脚下步子又加快不少。
冬狩禾东苑亦是宫廷,原也阴森森,可此时青阳普照,那蜿蜒曲折的回廊、死血一般灰沉的红砖,竟都显出许多轻快。
罗艽仿似已很久没有如此毫无顾忌地奔跑了。
她看向身前人,白袂与脚步都轻盈,苍白的发丝也显出许多雀跃。
连背影都神采奕奕。
也不知是今日光亮太甚才让罗艽晃了神,言而总之,她认定此刻叶青洲的模样——相比于二旬前初见——已是大相径庭。
耀眼而炫目,叫人神驰。
她们正在跑向有光的地方。
虽未出声,罗艽也不能看清她面庞,可无由来便觉着,叶青洲一定是在笑。
叶青洲牵着她停在投壶场外,从桌上取来八支羽箭。
罗艽下意识伸手去取,却看叶青洲将递来的手一收,向上一抬,把那八支羽箭一齐朝外丢去。
八支羽箭迎着光,又在半道分道扬镳。
罗艽便眼睁睁看着这八支羽箭分别进了不同的玉壶口。
她盯着几面玉壶瞪大眼睛,一回头,果不其然见到叶青洲满面春风。
薄唇抿起七分笑意,唇角分明是想要上扬,又克制地抿起压下;一双眼睛也亮晶晶——根本就是在等夸奖嘛!
罗艽本想板起一张脸,却在对上她神色时,还是忍俊不禁。
她抹了把前额刘海,移开目光,从身侧桌案再抓来两羽羽箭。“我也试试。”
叶青洲‘嗯’了声。
没等到夸奖,她仿似有些失落,但还是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罗艽耸耸肩膀,抬手蓄力,将羽箭朝上一掷。
一双羽箭难舍难分,一同被投进最中央一面小玉壶。
虽然结果也算不赖,却没像叶青洲那般潇洒,于半道分道扬镳。
罗艽摸了摸脸颊,抬起眼,望向叶青洲。“你方才……是如何做到的?”
叶青洲闻言一勾唇,眼睛往上一转,显然得意到不行。
罗艽又道:“教教我呗。”
叶青洲扬起下巴,琉璃色的眼里闪过一瞬狡黠,“师姐方才还不愿夸我,现在倒承认我厉害了?”
罗艽于是拉了拉她袖子:“没有啦,没有不夸你。你厉害,你最厉害。”
叶青洲抿了抿唇,抑下笑意,眯眼瞥了罗艽一下,极快。
罗艽便看着叶青洲朝自己贴近一步。
叶青洲站去她身后,左手搭上她肩膀,右手又取来两支羽箭。“师姐,你拿法就不对。”
罗艽‘咦’了声:“那要如何拿?”
叶青洲低下头,仔仔细细扒拉着罗艽的手。
天光游离,风过林间枝叶簌簌,都在她白玉似的面上投下斑驳的影。
罗艽一时看晃了神,手下竟也任由叶青洲动作,由她拉着自己,再将羽箭投掷出去。
罗艽这次没使劲儿,手上轻飘飘的。
好在叶青洲的改法到底有效,这两只羽箭终于如罗艽所愿,不在刻板地挨在一起。
可惜其中一支虽是半道易辙,却没中。
罗艽眨了眨眼,抬手又取来两支,才要再试,叶青洲瞧一眼她的姿势,赶忙道:“哎呀,师姐,不对不对。”
罗艽一回头,便发觉,这叶青洲何止靠得近——那简直是咫尺之间!
叶青洲低头垂眼,佯装认真,整个人像是贴着她,连发丝都与罗艽的马尾相缠,搅和在一起,搞得罗艽后颈发凉。
罗艽不满地“哎”了声。
叶青洲终于装模作样抬起眼来。
那一刹,罗艽撞进一双灵动的眼。
这眼中半分狡黠,又半分乖觉,被抓包似的微微吐了吐舌头。
已被撞破那点儿小心思,叶青洲索性破罐子破摔,整个人贴了上来。
“师姐,等下再投吧。”她嘴唇蹭在罗艽后颈,气息温热,说话慢吞吞,“你还没有好好抱过我。”
“叶青洲!”罗艽往前一躲,义正严辞地一瞪眼,压低声音,“注意分寸。”
“……周围又没别人。”
叶青洲更凑近一些,眯起眼,懒洋洋道,“师姐,都没人,还注意什么分寸?”
“没人也要注意分寸!”罗艽皱起脸,小声道,“慎独,慎独懂不懂?”
叶青洲嘴上答应得很好:“我自有分寸。”
可手上却一点儿没分寸,捉住罗艽衣袖,东摸摸西碰碰,圈着她的腕,死不撒手。
罗艽拍开她,又抬眼,狠狠瞪去一眼。
你有个屁的分寸!
叶青洲不知悔改,甚至还委屈上了:“师姐,我们以前一直是这样的。缘何现在反而……”
她话音未落,罗艽亦未作答,恰此时,不远处黄瓦宫墙外,传来一道足音。
应当是两人,皆轻轻巧巧、小心翼翼,好像拖着个什么大物件,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叶青洲也是循声一惊,但也没有放开罗艽,只是缓缓抬起头,拿那冰冰冷冷的视线往宫门一扫。
竟是燃春与玉罔!
罗艽能觉察到,她们四人在宫墙内外相遇,不仅罗艽与叶青洲心下有几分惶然,对方应当也是将心提到嗓子眼的。
甚至于当那燃春瞧见她二人时,显然两眼一瞪往上翻,仿似要吓到背过去;玉罔也差点儿没拿住手上的东西。
但玉罔好歹是翊宁宫长公主身边的大丫鬟,到底有些随机应变的好能力,扶了扶手上袋子,暗地里扯了扯燃春袖子示意对方不必惊慌,面上又朝罗艽与叶青洲笑盈盈道:“见过二位。只是,冬狩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二位竟不与那些大人们一起去狩场么?”
“出来透透气。”罗艽随口答。
她目光一移,便朝两个小宫女手中提着的袋子上望去。
麻袋粗糙,约三尺的高度,瞧着形状规整,似是装了什么重物。
可还不等她继续往下看去,燃春几步上前,挡了她视线。
燃春睁着大眼睛,看向叶青洲:“叶长老,长公主正寻你呢。”
叶青洲未答,反而悄悄瞥罗艽一眼。
玉罔便放下手中东西,推着燃春上前。“燃春,带叶大人去狩场。”
燃春‘哎’了声。
可一转头,对上叶青洲那副爱答不理模样,她好似又有些犯怂。
罗艽扯扯叶青洲衣袖,“走吧。”
叶青洲这才‘嗯’了下,抬步朝燃春领着的方向走去。
罗艽本欲随她们一块儿去,可才抬了脚,就听身后玉罔唤了自己一声,“小蕉姑娘。”
罗艽回头。
玉罔朝她眨眨眼睛。“袋子里拖的东西贵重,燃春却总叽叽喳喳地不靠谱。现在她又要领着叶大人去狩场,我一个人更是搬不动了。小蕉姑娘,可否请你来帮我一帮?”
罗艽抬眼看她一下,玉罔便又点点头。
哪里只是抬袋子,分明是有话要说。
罗艽于是看了眼前方叶青洲的背影,又瞧瞧玉罔,应了声‘行’。
面前,叶青洲被燃春领着,步子并未迟疑。
罗艽随着玉罔,一同推开雅歌庭侧一扇竹门。
门内杂草横生,杂物凌乱。
罗艽跟着玉罔眼着朱墙走了几步,才发现草丛中埋藏了一条小道。
这门与这小道皆是隐秘,先前玉罔与燃春也显然择了最隐蔽的小路;若非罗艽与叶青洲皆五感灵敏之人,恐怕也不会发现她们。
而丛中这条小道,又分明通向狩场半山腰。
禾东苑狩场的山并不高,玉罔熟门熟路,又带着罗艽又抄了近道。是故才走出一刻多钟,已能看到山头。
罗艽不明所以跟着,掂量一下麻袋,心下有了几个猜测;还未出口,便看身前的玉罔陡然驻足,回头瞥来一眼,分明揶揄。
“用真心感化?”她咬了咬下唇,又似是喃喃,“彼时我以为小蕉姑娘不过说了句玩笑话。没成想,你竟真做到了?”
罗艽摸了摸鼻子。
那日与长公主随口一说的话,她自己都快忘了,可这玉罔居然记了小半年。
罗艽心下暗自尴尬,便未出声应答,只讪讪笑了笑,只问,“这袋子里装着什么?”
玉罔道:“倘若是旁人,我便要与她说……这里头,是一只已经没了命的鹿。”
罗艽问道:“若非旁人呢?”
玉罔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可开口,却不答她疑虑,只转而摘了另外话头。“一些人,分明做得并不那么好,可但凡有一些小小进步,便得满堂喝彩。另一些人,纵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到头来,只拿得几片唏嘘。小蕉姑娘,你或许会觉着稀奇,但我待在长公主身边六年,只能说……这样的景象,实在很是常见。”
“长公主?”罗艽呢喃着重复一遍,又顺着玉罔的意思,自然而然便想到一个时辰以前,那周婺与周空在投壶时的暗自较劲。
玉罔笑道:“小蕉姑娘。雅歌投壶时,我瞧见你神色了。其实大家心中所思所想差也不多,但没人敢真摆出这神态;毕竟这神态……仿似在说这大周綮的太子……”
罗艽接道:“德不配位?”
玉罔忽而敛了笑。
只道:“往年冬狩,我们都晓得,皇家子嗣里,九箭连发、百步穿杨——最有傲气的是哪一位。”
周空。
“可惜,头筹却总不能是她的。对有些人而已,即使他真的猎不着什么,别人却也要让步——比如,我这麻袋之中,本该盛着的死鹿——因为拔得头筹的好名声,该是他太子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玉罔的声音显然落了落。
可半晌,她又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将食指抵在唇边:“小蕉姑娘,此番大逆不道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当然。”罗艽莞尔道,“想必,这也是那周空的心里话吧?”
周空心气高,能力亦是超群,更是这皇室之间出生最高贵的女子。
可即便如此,也要被另一人处处压一头;若那人真有什么大本领,便也算了——可到头来,却是个话也说不利索的废物、扶不起的阿斗。
别说周空心有怨气,偶尔偶尔,就连罗艽这于局外旁观之人,心下也要愤懑几分。
可是……
罗艽看了眼玉罔,眼中显然有几分怀疑。
仅观此般对话,这玉罔可谓是周空的好下手,知心体己;周空怨谁恨谁,玉罔便同仇敌忾。
可那日仲夏宴席,与那周婺显出几分情投意合的、幽会拥抱的,不也是这玉罔?
思索之间,罗艽敏然瞧见玉罔那洁白的宫女服间,系一道窄窄的红线。
线末,缀着一块青葱白玉佩。
玉佩阴阳两合,玉罔这块是下勾形的白玉——
这,这分明是对鸳鸯珮!
罗艽抬头,眼中犹疑更甚几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她们行至一棵榕树旁,玉罔扶着树干歇了歇,罗艽假意失手,把那麻袋摔去平地上。
而在麻袋碰撞地面的那一刻,罗艽终于探清其中所装之物。
直教她倒吸一口凉气。
原先玉罔说是死鹿,罗艽虽提着觉得轻巧,却也顺着这思路猜,以为再怎样也不过飞禽走兽,巨鹰、小马驹,又或许是幼年的大虫。
可现在……
看着麻袋之中明显的人形,罗艽抬眼看着玉罔,眼神一沉,整个人便难得地冷漠起来。
“死鹿?太子周婺的舞弊之物?”罗艽压下声音,语气却冷,“可现在,里面怎是盛了一副尸体呢?”
“原来在冬狩里射杀同族,也能拔得头筹么?”
出乎意料的是,玉罔并未表现出任何惶恐或慌张。
她只是理了理自己被汗沾湿的鬓发,扶着树干缓缓蹲下,小心地将袋中的人抬出,放到身边去。
人命关天,而玉罔这幅态度又让人捉摸不透。
罗艽显得有些心急:“——喂,你,你不说些什么吗?”
边说着,罗艽皱起眉,俯了身,才要抬手去拽面前蹲着的人,却在目光扫过尸体时猛然惊觉,这袋中的尸体从身量、服饰、发髻——甚至容貌,都与玉罔相差无几!!
而玉罔低着头,只淡淡道:“往后大抵要见不着了。”
什……什么意思?
可不等罗艽追问她话里含义,玉罔自顾自便往下说。
“小蕉姑娘,我并非一直都待在长公主身边的。六岁那年家中贫贱,母父将我卖给城门外的苏嬷嬷,自此我跟着嬷嬷,做了浣衣局的宫女。”
“一开始的日子真好。虽然活计多,住得比家中舒服,吃得饱,偶尔月末还有碎银可拿。没有那烦人的妹妹弟弟,身边的小姊妹热热闹闹的,虽有争执,但大抵平和。”
“只要你做事认真些,便一定不会挨打。”
“我总想,这样的生活,过一辈子也不嫌多。”
“她们便笑我目光短浅。”玉罔忽而仰起头,绽出一个灿烂的笑。
罗艽只皱眉道:“你说的这些,与这具尸体……又有什么干系?”
“小蕉姑娘……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那段日子可真好呀。”玉罔垂下眸,全然听不见罗艽话似的,只自顾自说着。
罗艽却越听越心惊。
她的心底,生出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
这副只顾着自己絮絮叨叨的模样,竟让罗艽一个激灵地想到了彼时三清山上,那看了日出便要彻底离去的徐良娣!
大抵是忆起当时境遇,此刻的罗艽也有些无措。
她不知这麻袋里的尸体从何而来、不知玉罔要说些什么,也不知这冬狩、这山间将发生什么……
更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阻止。
而与罗艽的惊慌全然不同,玉罔简直气定神闲到了极致。
玉罔细心地摆正尸体头颈,抬手描摹其眉目,忽而抬眼,看向罗艽,笑问:“很像吧?”
这笑容看得罗艽呼吸一滞。
她以为自己识人许多,像玉罔这样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该看得很明白才是。
可此刻,罗艽只觉得惊惧。
“小蕉姑娘,不用担心。”似是看出她所想,玉罔又道,“这是日前,我从地牢死囚之中换来的尸体。至于这面貌,也不过易容。我的技法并不好,但此刻也算够用。”
罗艽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蕉姑娘,且听我说吧。”玉罔撅起嘴来,好像有点儿无奈,“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罗艽皱着眉,终究没有打断。
“彼时在浣衣局,我们为所有皇亲贵戚洗衣,偶尔事务杂乱繁多,也非全然相安无事;偶有疏忽,偶有争吵,但大体不错。直到后来……敬鸾宫的公公找上门来。”
“公公说,太子的衣物之中,少了一枚金丝白玉佩。那是昭映皇后留给小太子的,是前朝最顶天的、最了不得的无价之宝。”
“彼时周婺也不过十四五岁,他丢了这玉佩,心里也怕得很。面对陛下的追问,他一下说是在御花园丢的,一下说是后山池塘丢的、一下说是御道……公公便差所有宫人去找,皆无果。”
“然而,太子殿下最后敲板,说这玉佩……是被浣衣局的人私吞了。”
“于是彼时,五十道荆条,苏嬷嬷一命呜呼。”
“而苏嬷嬷死了,便轮到我们了。”
“而我,是那日经手敬鸾宫衣物的……第一个宫女。”
“人命如何没有贵贱?他一句话,居然决定我们所有人的生死。”玉罔垂下眼,喃喃道,“我们的命,不重要的。”
说着,玉罔闭上双眼,眼角似垂泪。
“苏嬷嬷被那五十道荆条遣了生气。而当日在罚堂等着我的,是所谓幽闭之术。”
罗艽固然记得这刑罚;彼时在周空的小木屋,她看到过这惨绝人寰的刑罚:“以木槌敲击胸腹,直见一物从□□脱落,方止。”[后注]
罗艽掐着自己的手心。
她无法想象,要对一个不到十岁——或许才六七岁的女童,使用这等刑罚的人,究竟是人,还是畜生?
而玉罔只是款款而谈,语气里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淡然。“其实,太子并非不能出言阻止;而我始终记得,那日,他也在这浣衣局,与长公主一起。”
“‘他是来救我们的吗?’——荒唐的是,瞧见他的第一眼,我还是如此想着。”
“不,是他害得我们所有人,遭受无妄之灾。”
“而最后,我们只等到他捂住长公主的双眼,淡淡道了句,‘阿妹,别看。脏。’”
“是啊。不看,便权当此事不曾发生。不看,心下就不会再有愧疚了。”
“不看,我们这些流着鲜血、半死不活的人,就不会污了他太子爷的眼!”
说到这里,玉罔忽然捂住心口,表情苦涩,仿似想哭却哭不出。
再抬头,她痛苦地紧闭了眼,开口,语气却带笑。
“再后来……是长公主折返,将我救下。”
“从此,我成了她身边的人。”
“清都御花园,适逢一场皑皑雪,我撑着伞,站在弥漫腊梅香的桥上。那是周婺以为的,我们的初见。”
“他说人比花娇,他赠我玉佩、他说他爱我!”
“——可这叫我如何相信?”
“但是,”玉罔拍着心口,抬眼,似是费解,“周婺仿似,真的动了真情。”
“只可惜这真情……越是真切,才越叫我恶心。”
她话音落下时,周遭忽而起了风。
玉罔垂手解下腰间白玉佩,将它放在手心。
“小蕉姑娘,你大抵也瞧出来了。这玉佩,是我与他的鸳鸯佩。”她道,“我在玉佩之中做了手脚,再辅以特殊香料,便可致精神恍惚。”
玉罔的唇边勾起一抹安然的笑。
在纵马追赶猎物的冬狩,精神恍惚怎么行?
身后山间,风愈烈。
大抵是凛冬的第一阵风,便不要命似的吹,摧枯拉朽,将层林毁尽。
玉罔蹲下身,将玉佩系上女尸衣袂,才对着女尸作揖行礼。
玉罔将女尸置于半山崖边,抬手一推。
尸体便骨碌碌滚下山崖。
玉罔往身上拍打着尘土,将自己搞得灰扑扑的,再抬头,对罗艽道,“小蕉姑娘——快逃吧。在她们发现这具尸体以前。”
面前少女眉眼明亮如星。
山风猎猎吹着。
玉罔话音落下的同时,罗艽听见山下,小厮一声急急的“报”。
不知是报给谁听;兴许是皇亲贵戚。
分明远隔百里,这声音却传得尤其响亮,听来更是撕心裂肺。
可罗艽只看着眼前人慢慢融进山野,又似是对着她随意一挥手。
“小蕉姑娘,多保重。此后世间,便再无‘玉罔’了。”
也正是此刻——玉罔从林中消失的那一刹,罗艽终听清了耳后,山下,小厮的喊声。
“太子殿下,坠、坠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