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旧事。◎
一个小宫女的死生, 到底比不过太子坠马、昏迷不醒这类头等的大事。
等燃春在崖下发现‘玉罔’的尸体、回到宫里哭天嚎地,却被一旁敬鸾宫的公公狠厉呵斥,责备她不懂礼数。
“罢了。”周空垂泪挥挥手, “都是苦丧。便没有谁比谁更不要紧的道理。”
敬鸾宫外愁云惨淡。
风雨欲来, 黑云沉如泼墨,宫人亦是哀作一片。
罗艽沉静地站在最末, 听身边几个敬鸾宫的小宫女与公公细细碎碎地呜咽。
“太子殿下为人宽厚,对咱们下人从不摆架子,责罚从宽, 赏赐却慷慨大方。可、可竟,竟遭此厄运!呜呜……”
“…………”
“平日里长公主也不常来咱们敬鸾宫,今日大抵全倚仗她费心劳力了。”
“是呀,殿下坠马时咱家就在一旁,千钧公主冷静果决, 可眼底那抹悲痛, 却还是让咱家瞧着心疼。”
“到底兄妹情深。她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太子弱冠后,她二人心离了些,但毕竟那么多年的情份在。……”
“唉, 偏偏是伤了后脑……御医说, 日后就算痊愈, 大抵也要久缠病榻。而且,按此血肉模糊的境况,还不知痊愈是猴年马……”
“呸呸呸,呸呸呸!”另一人连忙敲打道, “我们多为太子殿下祈祈福吧!”“对对, 祈福, 祈福。……”
“……”
敬鸾宫中,草木樨清香弥漫,款款沁心,冲淡一些草药雾瘴。
冉冉的香炉前,周宁王忽而挑了挑烟径,仿似后知后觉地问道:“堂侄,你那小宫女也……?”
周空眼角垂泪,默默点了头。
周怀元:“……”
周怀元:“节哀。”
周空眼眸噙泪,落魄颔首,目光却未离开周婺半寸。
太子的病榻帷幕相遮,盖了些病容。
周怀元拿目光瞥了眼病榻,又看看周空,心下一嗤:若非知晓周婺出事儿、你受益最大,我都快信了你这副戚戚苦苦的鬼样子!
此时,一旁的宫女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宁王!长公主!奴婢有一事相禀……”
周怀元:“说。”
周空于是也抬眼望去。
这小宫女她认得,是周婺身边顶亲近的婢女,唤作‘橼儿’。
“二位大人,奴婢斗胆问一句,那坠崖而死的翊宁宫宫女,是否叫玉罔?”橼儿道。
周空点点头。
“那便是了。”橼儿道,“先前我见到坠崖宫女遗物中的玉佩还觉着眼熟,眼下才恍然:那枚玉佩,太子殿下也有一份。如若大人们不信,大可将两枚玉佩……”
周空皱眉:“你想说什么?”
橼儿跪在地上,“长公主,恕奴婢直言!那玉罔……与太子,存一份私情!”
此言一出,宫中所有人都明里暗里瞧了过来。
是翊宁公公拂尘一扫,调笑道,“如今人已了,私情又如何呢。难道你还想治太子殿下的罪?”
“奴婢不敢!奴婢并非此意!”橼儿一惊,又是一跪。
“只是今日,竟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双双坠落……”她道,“岂不是怪异?”
周怀元‘啊’了一声:“对呢。这可真当怪事一桩。”他点点头,“难不成还能传心术,你离去来我同往,双双殉……”
“——怀王慎言。”
周空打断。
身后却有宫人应和,似是恍然,“莫不是因为那小宫女在崖边殒命,太子殿下有所感应,方失神坠马?……”
周空道:“没有这样的说法。”
周怀元危险地眯起眼:“看来堂侄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周空一挑眉,似是对周怀元的提问感到讶异。
说话间,橼儿已向燃春与御医要来那副黑白玉佩,呈向她二人。
周怀元瞥了眼玉佩,便望向周空:“你的太子哥哥,与你这小宫女的事儿。”
周空垂了眼,默然地看着白玉佩。
黑白玉佩各为勾玉,材质上上品,分则弦月模样,合则如中空月。
分明一对同心玉。
周空沉默半晌,眼角忽滑下一滴清泪。
仿若也被自己这滴泪惊了一惊,她终抬了袖子,抹泪道,“啊……真真一对苦命鸳鸯。”
众目睽睽下,周空并未正面回答,只摆出一副“略有耳闻,不甚清楚”的模样。
只借了玉佩,缓缓走去周婺病榻前。
玉佩银制的坠绳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线,周空刻意放缓,神色悲痛。
病榻帷幕之中,周婺微阖的双眼忽而圆睁。
而在看见玉佩那一刻,他整个人隐约战栗,神情凝重,又仿似极度痛苦。
周空站在榻前,给所有人留下一个凄苦悲凉的背影。
便无人看得,她眼底那逗鸟儿似的戏谑,与那句以口型说出的‘话’——
‘哥哥。’周空无声道,‘你现在这样子,还真是……倒人胃口啊。’
再转头,她又是一副不堪苦痛、泪垂满面模样。
便引得宫里人纷纷劝慰,“公主殿下……不必如此担忧了。都会好起来的。”
“是呀,公主殿下。如今太子昏迷病榻,这边你又哭伤了身子……那我们有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周空一言未发,只摇了摇头。
橼儿却瞧见她手中玉佩,黑的白的,合成一份同心月。
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猜测落在她脑中。
玉佩焚香、宫中草木樨……
橼儿越想越心急,几近浑身颤抖。
太子坠马、小宫女亦一命呜呼!
橼儿猛然抬起头,望向面前周空。
她只心道,自己虽有一份环环相扣的猜测,却没有证据。若是真的说出口,岂不是大张旗鼓怀疑长公主?
那岂不是……公然与翊宁宫为敌?
——不。
橼儿的目光在四下逡巡,瞥见周怀元时,又显然松了口气。
周宁王与千钧公主向来不对付,而眼下周宁王好歹是在场,倘若真有什么差错,长公主应当也无法做出什么太过分、太夸张的事儿……吧?
壮着胆瞧了眼病榻帷幕之间,周婺若隐若现的病容,橼儿想到往日种种。
平日温良、与世无争的太子殿下,缘何要遭此横祸呢?只是成为她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么?!
思及此,她忽而有了一千一万个胆子。
她要将自己的猜测,于此刻,说与宫中众人听。
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么?
倘若是出了这敬鸾宫,便没人会听她说话了!
而眼下,或许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思及此,橼儿抬眼望向敬鸾宫中所有人,神情坚毅。
“诸……诸位大人!奴婢有一事要检举!”她一气呵成,生怕被谁打断一般卯足了气势,“太子殿下这般,可不是什么意外坠马。”
“就是翊宁宫那位同日殒命的小宫女,以一种香浸染玉佩……再与敬鸾宫中的草木樨……”
直至说到此处,四下皆无人应声。
橼儿不由得心下困惑,便硬着头皮一抬头——
却陡然愣住了。
周围人还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儿、哭着各自的丧,无一人看向她,更别说听见她先前那番话的了。
……怎么回事?
周围人朝她方向看去,视线却仿若略过她;她开口说话,言语却如细石掷进深海,瞬间了无声息。
此时此刻,她仿若坠入一方与旁人皆不同的间隙——旁人瞧不见她,亦瞧不见她异样——更无法听见她的话!
扑簌簌,是宫门开了小缝,便有风沿门扉穿堂而过。
橼儿听见一道银铃轻响。
她抬头,便见宫门口一抹白色身影。
浑身雪白,再无旁的颜色,淡漠得像是要融入这天光——
再一眨眼,身影不见了。
周围又变得窸窣嘈杂,草药的味道扑鼻。
宫门闭合得严实,无风无天光。
亦无人影。
仿似方才所有,皆是橼儿一时的臆想。
毕竟谁都知晓,这敬鸾宫外头分明愁云惨淡,怎的让她瞧见了光亮呢?
定是幻觉。
橼儿轻拍了拍胸口,才顺过气来,却见身侧翻起一片火红衣角。
长公主!
眼看着周空与翊宁宫的宫人要向外走去,橼儿趁无人注意,小步追了上去。
“长、长公主!千钧公主!!”
翊宁公公最先驻足,对橼儿怒目而视。“大胆!你这混丫头,竟在这里大声疾呼,成何体统!”
却是周空抬了抬手。
她示意宫人退下,又与橼儿再多走出几步。直至四下无人,周空才又望向橼儿,“我知你有话要说。”她垂眼道,“可你说不出来——是么?”
橼儿猛一抬头:“真的是你?!”
周空眼角还挂着病榻前那泪,面上愁容,此刻也是凄凄。
可橼儿恍然,这些不过假象。
周空反问她:“什么是我?”
橼儿握紧拳头。“长公主,昭映皇后早已不在,您便是大周綮最高贵的女子,奴婢们向来尊你敬你。您已有情投意合的驸马,也不必受什么和亲之苦。奴婢斗胆问您——既已如此敬贵,缘何手上还要染血?”
染血?
周空心里一嗤。
权势之路,哪条不是她者血淋漓。都说莱芜盖世、成纪威武,到她身上,竟会如此令人费解。
周空抬袖抹了抹泪,语气平淡道:“方圆几里走了水,你难道等烈火烧在你头上了,才会逃么?”
“当然不会。”橼儿下意识答道。
“那么便是了。”周空道,“总不能火苗已窜上本宫衣袖了,才想到要自救罢。”
又像是想到什么,周空将食指抵在唇边,作恍然大悟状,“啊呀,本宫亦听闻,即便远处走水,大抵也有总想着返回原处的——”
“譬如,纵火之人。”
“毕竟她们太想知道,自己放下的火、燃得的冤魂与灰烬,够秤几斤几两。”
周空顿了顿,扬起一个笑。
“正如你的太子殿下。以及,许多周綮背后之人。”
话音落下,穹顶的云色忽倾斜。
天色更沉。
深幽的庭间,云影正笼在周空面上。
她擦尽了泪迹,此刻眉眼隐约携了讥诮。
她面上、衣上光影斑驳,黯光照映,显出一道讽刺而又尖利的微笑。
她的身后,是一条暗如深遂的死路;在此刻乌云密布的天色下,路口堆砌的杂物都如同尸殍——
如被黑暗吞吃入腹,只余森森白骨。
周空站在其间,只神色淡漠道,“橼儿。”
“如今,你的主子不再需要你了。”
橼儿几乎气急攻心,指甲嵌进手心,疼痛捎来几分清醒。
可下一瞬开了口,她又感到一阵无尽的惊惧——
分明心下尽是反驳,可刚出了声,却只是沉沉静静道了句,“我知晓了。”
她言辞、神态、动作,都不受控制了!
但并不等橼儿思及对策,一道尖锐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报——”
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吓,周空也难得地显出一些讶异。
“皇上——皇上醒了!”
*
老皇帝的寝宫外,依旧乌云泼墨。
偌大龙床外,密密麻麻跪着许多人。
老皇帝沉疴顽疾,几年前便愈加恶化,无法正常行走,再是无法正常说话。
甚至半年前仲夏宴往后,他在酹江月庭中一折腾,竟连何时清醒、能否清醒,都变得无法琢磨!
好在脉搏平静,整个人仿似只是睡着了。
这几个月间,有御医照应,亦有宫女公公服侍,到底没再出更多差错。
而此刻,他端坐榻中,竟红光满面。
很多人跪在殿下,可心中都隐隐升起一个并不那么好的词儿。
“回光返照”。
便听老皇帝清了清嗓子。
仿若喑哑的风推动久无人至的柴门,青苔层层,便生一番摧枯拉朽的憔废。
“……无论何时谈及,前朝旧事,朕心中皆是忏悔。”
“这忏悔犹如梦魇,时时刻刻在朕的心中、梦中,折磨着朕。”老皇帝战栗起来,像是压抑着什么。
他默了许久,终落下一滴浑浊的泪。
“世间本是诸国纷乱,流寇草莽甚多。周綮元年,前朝皇亲殒落,皇裔亦流落不可寻。是前朝镇国将军四处护守,平息征伐。”
“周,是吾姓氏。可周綮之‘周’,本与吾无关——不过鸠占鹊巢,婪意入赘。按常理,吾,该唤周将军一声小舅子。”
宫中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们无法想象,这老皇帝在此刻贵戚面前所要坦诚的,竟是这些。
如今已是周綮四十七年——将近四十八年的光景。
知晓这些前朝关系,或说是前朝秘史的人,早就零落得七七·八八;寿终正寝,或暗中处决。
人人都讶异,却无人敢出声打断。
“是吾一招鸿门宴,夺了他的名、他的权。”老皇帝道,“吾原以为此事无人知晓,却在坐稳位置的十几年后,又听昭映提起。”
他说着,竟哽咽起来,“是吾鬼迷心窍,将昭映也……毒害。”
此话音落下,周围人更是瑟瑟发抖、跪地不起,将头埋得很深。
却也有好事者偷摸用眼角余光观察周空的脸。
可惜她面上依旧淡漠,未有太多颜色。
端坐在龙榻之上的老皇帝,此刻竟真如星月重光,声色响亮如洪钟。
“是吾,对不起她们所有人。”
便是此刻,御寝宫的天顶,忽如金玉显苍穹,落一片澄澈明晖。
乌云已逝,天光璀璨。
光亮从御寝宫顶端坠落,恍若神明临世。
所有人都为此番异象感到诧异。
老皇帝望见天光,满目仿佛苍凉化作欣喜——似是瞥见故人。
他觉着身侧有一道白鹤翩跹而过,如梦似幻,如露如电。
他喃喃道,“阿昭……你,终究来寻吾了。”
再抬眼,他望向阶下那抹火似的红。
“——长公主周空听令!”
老皇帝一改前态愁容与踌躇,此刻神色严肃。
这是百官许久未在他面上瞧见的神情。
周空亦在阶下端端而跪。
周庆帝道:“长公主周空,人品珍贵,孜孜好学,六艺贤文、四书经传皆熟诵,兵礼治工、邦交联璧亦络通。”
“上有治国安邦之贤德,下有选贤举能之慧眼。”
“而太子无才,未有担大任之贤能。即日废黜,而传位于千钧公主周空。”
“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用诸妄想。”*
“而千钧真心净明,心思澄澈,亦如磐石,烈火韧注,仍势不可摧。”
“愿吾儿千钧,佑周綮繁荣昌盛,保周綮子民万代生息!——”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走一下副线
[注]“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用诸妄想。”——《楞严经》
周空她爹本来也姓周,且入侵式入赘,拖家带口的那种。应该是这么个意思。(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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