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春前一天晚上被林白盯着吃了药,她的病本来好了,林白却又被传染了。索性只是一点咳嗽和发热,徐影春吃完了那药,林白又吃,真是一点也不浪费,将它利用得很是充分。

  风水轮流转。

  林白裹着薄毯坐在床上跟邵知寒打电话的时候,徐影春端着水和药过来,说:“吃了。”

  邵知寒在那头疑惑地问:“谁在说话?”林白说了徐影春的名字,邵知寒又问,“不是说离家出走找不到人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啊。”跟她一比,这脾气闹得简直微不足道,她之前离家出走可是跟她们跑到了几千公里之外,和家里月余都没有联系。

  林白咽下温水和药片,看见徐影春转身走了,眼神追着她的背影,淡淡“嗯”了一声,没多解释其中的原委,反而问她:“你和那位医生怎么样了?成了你妈妈就没再给你安排别的相亲了吧。”她的声音带着一点闷。

  “成什么?拉倒吧。”邵知寒没好气道。

  林白问:“怎么了?”之前不是还挺有好感的么?

  “他不喜欢方筱岚,居然是我对家粉!”邵知寒愤愤不平地大声嚷嚷,态度很是严肃认真,“他说我女神抢角色耍大牌!全都是些造谣的黑料,他还真信!这能忍?这必须不能忍!”

  林白哑然失笑:“……”之前以为邵知寒只是个路人粉,现在看来死忠程度超标了,失敬失敬。

  方筱岚已经从拉萨回来了,她被折腾得够呛,发誓再也不接这种纯粹折磨人的综艺。她在微信上跟林白吐槽了八百遍,又马不停蹄地进组拍戏去了,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女明星,没有一点空闲。

  自从拉萨那次突如其来的见到真人之后,虽然女神跟屏幕里的、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但是滤镜碎了一地,邵知寒非但没脱粉,反倒更铁粉了。

  “……所以啊,我还没逃离我妈的魔爪呢,明天下班又要去见一个,苍天啊……”邵知寒继续抱怨,林白漫不经心地听着,慢慢挪到徐影春旁边。

  徐影春被林白看着,没有再偷偷溜走、把头缩回洞里当鸵鸟的机会,她这次回来本来是为了拿相机的储存卡,这会儿将照片全都导入电脑,开始修图。

  其实她并不喜欢修图,更喜欢用相机瞬间记录下的那一刻最原始本真的样子,可是这是给杂志社供稿,甲方有要求,她只能根据人家的要求来。

  照片悉数导入电脑,空空如也的文件夹逐渐被填满,即使是略缩图,也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风景照,哪些是人像,徐影春想起自己偷拍的那些,瞬间想慌乱地遮掩,关掉文件夹。

  林白好笑地欣赏她的动作,在旁边闲闲地补充道:“我早就看到了。”

  徐影春手一抖,转头看她,眼神像是春日林深处的小鹿,带着一点忐忑,林白说:“你不是说自己不怎么拍人物么?我看你拍得挺好的啊,我还挺喜欢的。改天去洗出来吧。”

  徐影春抿了抿唇,无话可说,只好说了声“好”。

  “洗什么?”那头电话还没挂,邵知寒听见林白的话问。

  “没什么。”林白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徐影春修图,淡淡回了句。

  “那……明天的相亲,你还能陪我一起去吗?”邵知寒试探着说。

  徐影春的耳朵尖悄悄竖了起来,手下心不在焉地修着图,但是心思却放在了别的地方,耳朵藏在散下来的凌乱黑发中,露出若隐若现的雪白轮廓,林白忍不住想上手掐一下,笑着跟电话那边婉拒说:“明天我就不去了。”

  邵知寒还在那边说“拜托拜托”、“江湖救急”,林白笑着还是说:“真的不去了。”

  “为什么?”邵知寒委屈地追问。

  林白歪着脑袋:“可能是因为……我现在不是单身了吧。”

  徐影春的手一顿,眸光从眼尾不声不响地扫了过来,林白也看着她,毫不心虚地对视回去,没有先移开眼,脸上的表情明晃晃地写着一句“我说错了吗?”那边的邵知寒先是说了句“哦”,然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

  “谁啊谁啊?”邵知寒合理猜测,“是上次那个白医生吗?”

  林白笑着说“不是”,邵知寒诧异地追问:“诶?那是谁啊?”

  林白正要回答,旁边的徐影春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叫了她一声“姐姐”,林白就抿住了唇,掐住了话头,转而说:“行了,别八卦了。”

  “迟早有知道的那一天。”

  挂断电话,林白问徐影春:“怎么,不让人说啊?”

  “……没有。”

  林白忍笑,继续装模作样地逗:“那你拦我做什么?那我说了?”

  徐影春还是下意识说:“……别。”

  即使林白那样说了,话语是如此直白而热烈,即使林白那样主动地靠近她——从来都是如此,对于她这样怯懦封闭的人,渴望又害怕靠近,从来就是林白主动靠近她——可她仍然觉得自己没完全从那个玻璃房里走出来,隔着透明的厚墙,林白屈指轻叩,可她却不敢开门。

  说到底,是她自己的问题。

  直到现在,她仍然没有谈恋爱的实感,在她心里,这段关系如同走钢丝一样,悬挂高空,上下忐忑,她孤立无援惯了,觉得这段同行的路只是暂时的,不能长久,下意识地想留下一些退路。可是如果让别人知道了,那就没有余地了。

  更何况,即便是在如今的时代,这样的亲密关系仍然并不为世俗所接受和祝福。

  林白看着她的脸色,笑意忽然收敛了些许,十分认真地轻声道:“小春,那天你父母说这种关系恶心,见不得人,你也是这样觉得的么?你觉得同性之间的亲密关系就见不得光吗?”

  “我不怕告诉别人,也不怕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怕吗?”

  她之前待在北京,待在娱乐圈那样的大染缸里,什么样的没有见过?无论男女。见得多了,只当是平常。她原先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态度平淡如水,既不是狂热支持者,也不会秉持反对歧视态度,只是置身事外的冷静。但是现在想到是和她,就觉得脑海之中对未来的描绘都带着淡金色的雾气,是美好且有盼头的。

  对于别人的目光,她也能坦然自若,不卑不亢。她想告诉徐影春,她父母的那些观点才是扭曲、不正常的。

  徐影春薄唇微微动了动,却在看到林白坚定清澈的目光的时候,再一次哑口无言。

  “……我没有,我不怕。”

  林白摸了摸她的头,像抚摸一只孤僻警觉的小动物。

  她陪她在电脑桌前坐了一天,黄昏时分徐影春打包将那些照片提交给了杂志社,林白被她催着喝了几大杯热水,身上的热度退了一点,但是还是没精力做饭的,徐影春说她来做饭,自告奋勇,林白看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靠谱,没想到过了片刻,她就拿着手机进来了,把屏幕转向她。

  “还是点外卖吧。”

  林白脸上的笑意憋也憋不住,点了外卖之后,又非要去看她做出的失败品。东西还没来得及被“毁尸灭迹”,一团焦黑还“玉体横陈”在锅里,真是一点儿也瞧不出原来的样子,林白当真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你之前买的排骨。”

  林白瞪眼:“那不是冷冻的吗?”烧糊了不说,有没化冻完全就拿出来烧的么?她失笑,笑着笑着又呛了口气,咳嗽起来,“你有没有常识啊?”

  徐影春把她扶回房间去躺着,装着一派淡定:“以后还是吃外卖吧。”

  “没关系。”林白笑说,“一家有一个会做饭的就行了,以后我做饭给你吃。”

  外卖到了,林白胃口不是特别好,她的胃在北京的那些年被不规律的作息弄得有些坏,还是强撑着多吃了一些,到底是没浪费。饭后,两个人裹在一张毯子里睡了,林白还是不肯回隔壁,像是还在疑心她会独自跑掉,哪怕徐影春说了“不会”,那可信度在她那里也似乎是大打折扣。

  冬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临,寒冷像是一张又厚又密的网缓缓铺陈而来,在人稍不留神的时候就钻进人的骨髓里,彻头彻尾地让人的心凉了下来,也平静下来。

  冬天的时光,比起夏天,总显得那样缓慢安谧。姑河位于南方,徐影春的房子也没特意安装暖气,长时间开着空调会很干燥,林白被徐影春传染的发烧好了,但她还是怕冷,只好穿得厚一点,再厚一点,被裹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球,只露出一张小脸,显得有种很不和谐的滑稽感。

  徐影春说:“过两天叫人来装暖气。”

  林白摇摇头。徐影春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已经不好再装地暖了,总不可能把地板撬起来重装一遍吧,只能装暖气片。可是暖气片的作用总是没有地暖好,徐影春想装的是地暖,林白只好赶紧拦她:“不用那么麻烦。”她挤进徐影春怀里,“你暖和啊,我用你取暖就好了,不会冻着的。”

  徐影春还是会在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时身体一僵,林白那么敏锐,她能感觉得出来,但是她也在逐渐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就像一只正在被人类驯化的刺猬,慢慢收起自己身上的刺那样。

  她们都在慢慢习惯着这份转变。

  不知不觉,年关就将近了。徐影春做完了因为那趟入藏之行欠的所有图,林白偶尔看见成品的图片,会想起来问,什么时候也给她的无名指上纹一个X,徐影春名字的开头首字母。既然是情侣,就要成双成对的,才公平合衬。

  徐影春说:“纹身很疼。”

  林白才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吓唬吓到,她说:“我不怕疼。”她都纹了,她能忍的,她怎么做不到?

  徐影春只好推脱说:“最近很忙,没空。”

  这话虽然是推脱,但也是真的,徐影春整天都在店里忙着,巴丽不在,她一个人就更忙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自从那天在家里不欢而散,徐家夫妇并没有完全放弃,也曾到纹身店来找过徐影春,每次的过程和结果都差不多,先是好声好气,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图穷匕见了,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极尽难听。

  徐影春想起林白那天对她认真地说,她不觉得这样恶心,也不怕告诉别人,就好像重新拥有了面对如刀枪剑戟一样的话语的勇气,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

  姑河这几年也有了过圣诞节和平安夜的习惯,街上张灯结彩的,很有西方的气息,但是林白向来不过这个节日,徐影春也不过,她只在圣诞节的当天收到了那位白医生的祝福短信,他从邵知寒那里得知了林白如今不再是单身的消息,短信发得也十分中规中矩,很客气官方,毫不逾越。

  林白也客气回去,回了他,圣诞快乐。

  很快,今年最后一天携着森寒的北风辗转而至,这最后一天,徐影春还留在店里扎图,加班到下午才算完,关上店门的时候收到了两条消息。一条来自林白,她们约好了一起去超市,她说她已经到门口了,另一条的陌生号码,信息内容却一看就是来自于徐家夫妇,问她今天回不回去团圆。

  团圆?徐影春心里冷笑着将这两字反复琢磨了几遍,只回了一个字:【不。】

  又弯了弯唇回复另一条:【马上就到。】

  冰箱里本来就被林白塞了一大堆东西,今天又买了一堆,简直没地方摆。林白挽着袖子洗手,趁着有时间,在旁边一刻不离地盯着,手把手教学,徐影春终于在她的指导之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道还算及格的糖醋排骨。

  她们俩其实都不爱看电视,但是为了节日氛围,还是随便找了个电视台的跨年晚会来放着,就当是背景音,因为就两个人,做的菜并不算多,饭后,林白拆了从拉萨买回来的酥油茶,泡了两杯,两个人一人捧着一杯热茶,并肩坐在卧室窗前的厚厚地毯上。

  姑河的管制没有大城市那么严,有人在放烟火,灿烂花火快速窜到黑暗夜空,耀眼地盛放那么短短一瞬,然后就心甘情愿地消弭陨落。她们仰头凝望那烂漫烟火,并不持续交谈,只是肩靠着肩,就足够依赖和安全。

  说好了要跨年,可是林白这些日子清闲惯了,从没熬过夜,生物钟作祟,喝完了酥油茶,等着等着还是迷迷糊糊地倚在徐影春的肩膀上,慢慢闭上了眼。

  徐影春侧眸凝视着她的面容,她沉睡的时候无知无觉,让她的目光更加直白和肆无忌惮。看见她素面朝天却也干净无暇的脸,在淡淡的昏暗里,宛如幽静的绿色山谷中静谧生长和沉眠的洁白山茶花。呼吸浅浅起伏,淡粉色的饱满唇瓣也随之微张。

  她时常觉得她的美带给她惊心动魄的新奇感,几乎像是最虔诚的信徒一般被惊动,可又不敢亵渎。她们之间仅有的两个吻,一个发生在意识不清的酒醉之时,另一个是林白主动朝她靠近。

  而徐影春只是俯身,轻轻吻在她漆黑芬芳的发丝上。

  窗外最后一捧烟花放完,夜空重归于寂,钟面上的指针合拢,终于到了零点,辞旧迎新的分水岭,徐影春轻而低地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林白睁了下眼,很快又半合上了,含含糊糊地回了句。

  一年过去了,时光无声,匆匆来又去,不留一丝痕迹。徐影春觉得自己像是踽踽独行走出黑夜的旅人,乍见天光,前所未有地感到“团圆”这个词的含义,与血缘无关,仅仅来自于身边这个人。

  她闭上眼,看见自己的孤独也仿佛绽放夜空的烟花,在那一瞬绚烂地炸裂,陨落了,离开了,不留一丝痕迹。

  阔别八年,这一年,她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