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内室出来时,已是下午。
我站在廊下,抬眸盯着那轮半掩在阴云后的太阳,只有迷惘向阳而生。
谢镇山与我说了许多。
他说他不清楚太多的内情,话里话外,却都在暗指方止行无辜。
他是我的亲人,可……此刻的他真的是值得信任的吗?
我不知道。
连日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刻意引导着我去探查。
我能发觉出怪异,却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原本的计划是,先拿温喻之开刀,然后是黎楚川和萧祁,我想叫他们众叛亲离,想慢慢折磨他们。
可眼下的一切,都叫我阵脚大乱。
我该做什么。
我是要报仇的,可这仇,该去找谁报?我手里的剑又该向谁挥?
有凉风习习,吹动我手腕上的红穗与铃铛,细碎清脆的响声里,我心乱如麻。
我搓了把脸,随意地低下头来一瞥,发现离我两步远的地上,有一小片血渍。
我顺手从树上摘了片叶子,捻着叶子蹭了蹭,发现那小片血渍已然干涸,半点都没沾到叶子上。
看形状,这是从高处滴落下来的。
我抬头向上看,果然在廊檐上也看见了一点干涸的血渍。
这儿,曾有人待过?
我蹬着墙飞身而起,倒挂在廊檐上,伸手比划,琢磨着应当是什么角度,才会在那个位置落下血来。
我盯着那片血瞧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一抬头,我却愣住了。
不为别的,因为我面对着的正是我房间的那扇窗户。
连曲轩之前说的窗外有人,会不会是真的?
我心下一紧,从廊檐上跳下来,又走到窗边去,将那半掌有余的窗框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窗框和窗台上都没什么东西,只有窗台下的地上有一条白色的布条。
我弯腰将布条捡起来,捻了捻。
这布条丝滑柔软,摸着像是绸缎,不像是寻常绑东西的布绳,反而像是从衣裳上扯下来的。
温喻之今日穿的好像就是月牙白的绸缎锦袍。
我将布条翻了个个儿,发现布料的另一面印着个血红色的指纹,像是受伤之人攥着它时,不小心印上去的。
只是这指印很怪,只有半个,不像是没印全,而像是从中间截断的。
是断指,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把指腹的纹路给磨掉了?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屋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并不重的脚步声。
顾良舟扒在门边,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没事。”我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他手里端着的空碗,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喂完了?”
顾良舟撇嘴,用勺子将碗敲得巨响,“没有,才吃了半碗。”
他又问:“你给他喂了什么,跟个傻子似的叼着勺子不放,气得我恨不得把他满口的牙都敲掉。”
“那你为什么不敲。”
我无视了他的抱怨,推开他走进房间。
萧何已经醒了,还是那么一副痴傻的样子,嘴角挂着几颗米粒,瞧见我进来,朝着我咧开嘴笑,冒着一股傻气,却比清醒时看着顺眼些。
顾良舟跟着我走进来,顺手将白瓷碗扔在桌上。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北凉?”
“明日。”我拿了张帕子给萧何擦脸,漫不经心地答。
顾良舟点点头,又靠在桌边,双臂环胸,轻蔑地扫了萧何一眼,“这个傻子你也要带回去?”
我给萧何擦脸的手一顿,抬眸冷冷地瞥他:“本尊要带什么人走,还要与你商量不成?”
“那肯定不是。”顾良舟又对着我吊儿郎当地笑,“他是什么人,你带着他走有什么用么。”
是啊。
有什么用呢。
就在昨日,我还盘算着用萧何做局,来好好给萧祁长个教训,可如今知道了这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若是我真的谁都不发落,那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无用功。
所以啊,还是要做。
就算他们是受人指使,可那些伤,那些痛都是真实存在的,伤人的虎固然可恨,但诱人的伥鬼也并非无辜。
所以,还是谁都跑不掉。
正想着,我手上便传来了一阵刺痛。
我低头一看,发现是萧何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背上。
顾良舟走过来将他拉开,泄愤似的踹了一脚。
他手还被绑着,被顾良舟一脚踹倒了,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半天都起不来。
瞧着他扭动挣扎,顾良舟哼笑道:“你刚刚在想什么,脸色突然变得好难看。”
我摇了摇头,顺口搪塞了过去。
顾良舟也不多问,只拿了我扔在桌上的帕子,挑了个干净的地方,给我擦手背上残留的萧何的口涎。
他的手很热,指尖带着层厚厚的茧子,磨得我的手有些痛。
我垂眸看着他右手背上微凸的脉络,注意到他虎口处有一条伤口,不是特别深,看起来才结痂不久。
“怎么弄的?”我下意识问。
顾良舟手上动作没停,擦干净了我的手后,将帕子随意地一丢,答道:“还能是怎么弄的,你那姘头伤的呗。”
他撇了撇嘴,似乎颇为不屑,“他使阴招,怀里还藏着短剑,不然怎么着都不可能叫他逃了。”
我视线仍落在他的手上,听着他的话,也只是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顾良舟也没再接着说,转而又问起了方才的问题。
“你刚刚在想什么,脸色变得很吓人,跟要杀人似的。”
我慢悠悠地抬眸看向他,“你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随口问问都不成么,你也太霸道了些。”
说着,顾良舟又朝着我伸出手来,我冷冷一个眼神扫过去,他想去了方才受的皮肉之苦,又悻悻地收回了手。
我将萧何提起来,一记手刀打晕了他,将他扔到了桌下,再次用桌布把他盖起来。
顾良舟在一边看着,惊愕地瞪圆了眼,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桌子下头的萧何,“你就将人这么放着啊,就是傻子,也不能就这么对人家啊。”
“那怎么做?”他的声音实在聒噪,我不悦地皱了皱眉,“不然你将人带回去?”
风凉话谁都会说,只是这事一牵扯到自己身上,谁都没法儿再发慈悲。
顾良舟也是如此。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就这么着挺好的。”
“那就少废话。”
我从镜柜的抽屉里拿了张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净了手,又抬头看向他,“你还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顾良舟扬着下巴,说得理直气壮。
我轻笑:“方才叫你来,是想套了车即刻便走,现下天色将晚,本尊打算明日再启程,你还不走,是要在谢府里过夜不成。”
顾良舟眉尾轻抬,“也不是不成。”
“快滚。”我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顾良舟一把掀开了桌布,指着昏睡的萧何叫道:“合着我过来,就是来替你给这傻子喂食的?”
我耸肩,无辜道:“本尊并未逼你啊。”
顾良舟气得咬牙,却在看见我拿了白玉狼毫把玩时消了气焰,撂下了句狠话便灰溜溜走了。
哦,他放的狠话也不过是明日再来。
幼稚得很。
目送着顾良舟出门,那支染血的毛笔还被我攥在手里。
我捻着笔,沾好了墨,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
我未取信笺,只将字条折好了,握在手心里便出了门。
我叫了阿清来,将字条交给他,叫他往凤阳驿走一遭。
阿清笑呵呵地问我是不是要送到那位温姓公子的手里头,我不言,他却是一脸看破天机的模样,将字条放在怀里揣牢了,扭身出了府。
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我轻轻叹了口气。
今夜,哪方人来?
……
那信送去了,来的却不是温喻之,反而是那个姓黎的。
天色已深,彼时的我正坐在屋脊上喝酒,见是他来,倒也不觉稀奇。
我递了一坛梨子酿给他,扫到他手臂上的药布时,略顿住了手。
“你可能喝酒?”
“不碍事。”
他温声说着,接了我手里的坛子。
我点点头,不再看他,只仰着头细看天上那轮白惨惨的月亮。
黎楚川坐在我身侧一尺远的地方,与我一般赏月。
我灌了几口酒,暖了身子,哑了嗓子,才再度开口:“温喻之说的,可是真的?”
“半真半假。”黎楚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偏头看向他:“何真何假?”
黎楚川也扭过头来看我,“我们受制于人是真,他被蒙蔽是假。”
“他是怕事情败露了不好收场,才对你起了杀心。”
得,这互相拆台子的毛病还是没改。
我闷闷地笑,又吞了一口酒,才止住笑声。
我问:“那你呢?你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又是真是假?”
黎楚川圈在坛口上的手蓦然收紧了,用力到骨节发白。
一切皆明了,何须再言。
我讽刺一笑,扭开脸,不再分给他半个眼神。
许是因为坐在风口上,我觉得浑身冷得厉害,唯有大口大口灌着烈酒,才能好受些。
一坛酒很快就喝空了。
我手一松,它便咕噜咕噜的滚下去,掉在院里头摔个粉碎。
我喘出一口香甜的酒气,说:“你鬼心思多,知不知道本尊今日叫你来是干什么。”
“不知。”黎楚川的嘴唇被酒液润得晶亮,显得愈发的红。
瞧着那抹艳色,我轻轻地笑。
我朝他勾了勾手指,他就像狗一样蹭了过来。
我拿过他手里的酒坛,将剩下的小半坛酒都倒在了他头上。
酒水汩汩落下来,湿了他的玉冠,也湿了他的衣裳,他却坐得极稳当,半点都没躲,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紧凝着我。
我倒是满意他这乖顺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脸颊,低道:“今日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告诉你们,好日子到头了,本尊的刀要落下来了。”
黎楚川神色淡淡,甚至还笑了。
“尊主开心便好。”
这样子就好似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叫我徒增了两分烦躁。
我厌恶地皱眉,揪紧了他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们死了,本尊才能开心。”
“那不知能不能叫我亲自挑个死法?”
我被他气笑了,不轻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叫他仔细想想该怎么跟我说话。
黎楚川用舌头顶了顶脸颊,唇边笑意半点不变,“气大伤身,尊主何必动怒。”
我挑了挑眉,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保持着一个暧昧的姿势,“若本尊一定要动怒呢?”
“那我便只能想个法子来叫尊主消气了。”
说罢,黎楚川有了动作。
他一手擒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按在我的后脑下压,仰起头来吻住了我。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略略停留,而后飞快分开,叫我猝不及防,连生气都没来得及。
我掐住他的脖子,用了些力气,他的喉结硌得我柔软的掌心微痛,“从前,你就是用这些勾栏瓦舍的计量哄本尊的么。”
黎楚川面色涨得通红,却仍是笑得那般端方,“尊主从前极为受用的,怎的如今不知了。”
对上他的眼睛,我蓦然想起了从前的某次。
那一回是他背着我收拾行囊,被我发现了,发了好大的脾气,打定了主意不再去理他,却还是被他几个吻哄好了,稀里糊涂地带到了床上。
那时的我精虫上脑,早就将那事抛到了脑后,等再想起来的时候,他早已躲了出去,半点踪迹都寻不着了。
想起往事前尘,我不禁又是一声嗤,“你这些本事,便是入了南风馆,想来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面对着我的讥讽,黎楚川充耳不闻,只那般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轻蹙了蹙眉,松开他,又坐得远了些。
黎楚川并未再凑过来,只与我并排坐着。
夜风微凉,阵阵吹着,我面上热意却分毫不减。
我张开手,虚虚笼了满掌的月光。
我瞧着手心里的月光,忽问道:“黎楚川,你可曾真心喜欢过我?”
“喜欢。”黎楚川不假思索地答。
我轻嗤一声,又问:“既喜欢,为何当初在沈长风的席面上,你不曾与我亲近,后来还——”
黎楚川苦笑了一声,伸手来扯我的袖子,见我没反应之后,又得寸进尺地捏住我的手腕,抓住了我的手。
他温凉的手指攀上来,撑开我的指根,与我十指扣牢了,才有了力气再说话。
“我何尝不想即刻就与你相认,可你的脾气我十分清楚,若是真在那时与你做了什么,你我就真得分道扬镳了。”
“唾手可得的你自是不喜欢,我本想着吊你几日,再……谁成想你记起来了,我的算盘都落了个空。”
“原来是这样。”我看着我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只觉得百感交集,舌根泛着股难言的苦涩。
“本尊的脾气你倒是拿捏得很准。”我慢慢将手抽回来,叹了口气,“不过你算错了一桩,无论如何,本尊与你都不再会是一路了。”
“是啊,我算错了。”
黎楚川怅然地看着我,忽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我们不再是一路人了。”
日后我们是对手,是仇敌,却不会再是爱侣。
至此,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