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102章

  季末睁眼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上酸软乏力,瘫在床上简直要睡死过去。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季末,醒醒,能听见我说话么?”

  “我等会要出门了,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跟我说几句话,好吗?醒一醒。”

  “赵杰龙我把他铐在厨房了。”

  季末慢慢睁开眼睛。喉咙里发出几声虚沉的呼吸声,他浑浑噩噩地醒来,被颜文峰扶起靠坐在床头。颜文峰拿了一个枕头垫在他背后,然后端了早餐的粥来喂他。

  季末提气聚起些精神。他摇了摇头,于是颜文峰放下了碗。

  “不用我喂你?你自己来可以吗。”

  “嗯。”

  “再难受也要吃一点。”

  “嗯。”

  有些凉的手掌盖上季末的额头,停留。

  “还在低烧。”颜文峰说。手挪开了,翻出退烧药的说明书,他细致地又检查了一遍使用说明、注意事项以及禁忌。“喝完粥,再把这药吃了。可以吗?”

  季末低着头,听进去了。他虚弱地答应道:“嗯。”

  颜文峰非要亲眼见到他吃完。

  季末昨晚被从水里捞出来救醒后清醒了一阵,但很快就昏倒过去。宋小白帮着颜文峰把他还有被绑票的阿龙一起运了回来。季末像是陷在噩梦里,夜里一直惊惴不安,身体滚烫,嘴里却连连喊冷,神志不清,既有吸入迷幻药的后遗症,又有在冬天刺骨的江水里泡了半天的缘故,一回来就发了高烧。

  颜文峰守了一夜,到清晨时季末才稍微好些,退热了许多。但他醒来两眼无神,面色苍白,一副病容,叫照顾他的人看了觉得揪心的难受。

  颜文峰收走碗和勺子,拿毛巾来给季末擦了擦脸,然后掰出药片放进他的手心。

  “新年第一天把灾病都过完了。”颜文峰递上温水,说,“那这一年就只剩下平平安安了。”

  季末捏着杯子,吃过饭才终于有些力气了。

  “你在家也是这么哄你妹妹的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随便说的。”

  “季末,说实话,我很高兴你好奇我的事情。”颜文峰露出个笑来,故作轻松地挤了挤眼睛,道,“我才不哄她呢。小丫头都十岁了,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季末说:“我今年十七了。”

  颜文峰答:“你多大我都可以照顾你。”

  季末脑子里嗡嗡的。他吃了药,仰头吞下一大口温水,以此跳过这个突发奇想的问题及其回答。

  急病一场,身体难受,有些影响精神。虽说没了平时那种硬要跟人梗着过不去的锐气,但思维并未迟滞到会被三言两语哄骗和诱拐。

  颜文峰接过了杯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季末歪了头,静静看向颜文峰的脸,还有他的眼睛。

  季末问:“叶箐呢。”

  平和而宁静的时光溜走了。

  一句话就叫气氛变得有些不美妙起来。是谁该回想起两人昨夜在生死关头争抢时间,僵持不下,如同敌人一样站在对立的阵线。

  颜文峰不再笑了。他说了实话:“没死。”

  “他把你放到船上后就潜水走了。”

  季末收回目光,不再追究。

  叶箐和季末再也无关了,这很好。毫无疑问,这件事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好。

  他从鼻音哼出一声闷闷的“嗯”,表示听见了,除此之外还没有颜文峰反应大。眉目间的神色淡如青山绿水一副缥缈的水墨画,他是更像拿生死当儿戏的。

  靠在床头放空了思绪,身体陷在软绵绵的枕头、被子以及床铺之间。身上穿的男士条纹衬衫是颜文峰的,宽大了几个号,袖子里空荡荡的,衣服下摆盖在光裸的大腿上。

  与上一次季末在这里醒来时看到的相比,这间卧室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如记忆里的干净整洁,陈设很少,光线亮堂。住在这里的人大概每天早上起来都能充满干劲地迎接全新的一天。

  而季末上一次之所以会躺在这张床上,是因为某个警察莫名其妙地非要把他绑来。然后,这个警察将母亲的死讯和骨灰盒交给了他。

  季末在发呆,颜文峰替他掖好被子,拉到胸口处。见他这副样子,颜文峰凑近了,低声问:

  “因为我想杀叶箐,你开始恨我了吗。”

  季末静默了一瞬。

  季末不希望颜文峰对他说谎,也相信颜文峰不会骗他。那么对颜文峰来说,这件事反过来是一样的道理。

  季末低垂着眉眼,说:“我没有那么不懂事。”

  颜文峰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想要摸摸他的头,又怕再度看到他在船上时那样空白的眼神,好像马上就要和一个人拼命,不管是谁,只要能葬送掉现在的季末就好……颜文峰不由得担忧,在得知了母亲之死的真相,被许森伤害和抛弃,又被叶箐横插一脚刺激了一通后,季末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精神状态。

  想陪季末说一整天的话,聊天谈心,再观察观察他的情况,但今天的时间是不怎么够的。颜文峰只好简要讲了讲昨夜的变故,再拿出两部手机来给季末。

  一部是季末自己的,因为进水已经开不了机了。泡在江水里泡得久,人都顶不住,何况手机呢。另一部则是颜文峰拿给他的。

  “备用机。”颜文峰叮嘱季末,“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就打给我。如果发现赵杰龙有什么不对劲的,也打给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事做,无聊了,也可以打给我。总之千万不要独自出门。”

  季末知道自己现在若暴露在外,将会十分危险。说不清有多少人想要他死,或是看他落难,想抓他去折磨。曾经的敌人会毫无顾忌、变本加厉地来追杀他,曾经的手下会反过来倒戈相迎。

  季末将手机卡装进新手机,顿时看到了许多通未接来电。最显眼的那个名字,每隔半小时来电一次,没人接的电话也能打一夜,直到今天凌晨。

  究竟是有多心急,想确认他到底死了没有。

  季末的手指放在拉黑按钮上,过了一会儿,没有按下去。他说:“嗯。”

  颜文峰给他发了一个电话号码,叫他存上。

  “如果我没能接到你的电话……”颜文峰说,“你就找他,宋小白。”

  “小白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昨晚颜文峰叫宋小白先走,他根本没走。在最后几分钟里带着一快艇的人划出去,像脑子有毛病似的,碰到一艘路过的货船就强行将救的人全赶上了大船。然后他在爆炸发生后第一时间飙船回来,成功捞到了泡在水里的颜文峰和叶箐,还有季末。

  路上一句多的疑问也无,开车紧急将众人带回了颜文峰的家。宋小白目睹颜文峰整夜地照料季末,给他洗澡擦身,祛除一身的寒气,再替他换上干净衣服,将人放进被子捂好,让他睡在唯一的床上。没一会儿发现季末起了高热,惊惴难定,颜文峰又匆匆下了楼,去买退烧药来喂他,然后因为季末昏迷不醒而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深夜也不能安宁……

  宋小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颜队,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今晚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两位都谁啊?”

  颜文峰镇静了下来。表面上。

  颜文峰示意厨房的方向:“赵杰龙,许森的心腹。”

  宋小白:“哦,失敬失敬。不过你就这么把他绑来了?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这就是个纯粹的烫手山芋。”

  颜文峰无奈:“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又道:“我是想把他弄回去。这人了解许森相当多的机密,放在我这里是烫手山芋,能带回去就不是了。局里有的是人和时间,可以慢慢审。”

  宋小白沉思:“走水路把人运出城去吗?”

  颜文峰:“难。往来的货运船只完全处于金彪的控制之下,卡得很死。那些浑水摸鱼流入进来的东西,实际上也是在被监管着的,只是金彪默许了罢了。他们是懂得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的。”

  宋小白想了想,提议道:“跟着叶箐那批人一起出城呢?那样的话明天就可以带他出去了。这事儿越快办了越安全。”

  颜文峰也不是没有想过。“他们对客船的控制确实稍微宽松一些。但是一来时间仓促,和船家协商,不太好办。二来赵杰龙失踪了,许森现在肯定连客船也要加大力度查检了,哪个港口的人不认识赵杰龙?我们又都不能上船掩护。三来叶箐也是个会来事儿的,藏了人在船上,被他找到的话后续麻烦就大了。”

  宋小白叹气:“很有用的烫手山芋。”

  颜文峰:“是。不能急。”

  想了想,问:“对了,小白,在江城当警察什么感觉?你那边进展如何?”

  宋小白:“一般。我刚来,还是天天被使唤端茶送水的地位。”

  抱怨道:“要我说,这帮人根本毫无纪律性可言。同事基本就是一群屎,我是掉屎堆里了吗?还有些败类在攀比谁收得黑钱多。我真想全把他们给突突了,浪费国家的钱养一堆只会吸血的废物。”

  抱怨个没完:“我准备想办法调进你那队去。下次新人考核你给我开后门呗?真是,早知道我就选记者的身份过来了。在这边当警察也太叫人难以忍受了吧。”

  颜文峰笑笑:“江城的记者死亡率很高的。”

  宋小白:“比起我们的任务来说也差不了多少。”

  突然想起了什么,宋小白眼睛一瞪,指着床上人说:“不对啊,这孩子是谁?怎么回事,颜队,你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啊?他成年了吗,你就把他一个人拐回来,他父母呢?不会还在那艘船上没救出来吧?”

  颜文峰:“你小点声,别吵。”

  面对这些问题,颜文峰沉默了很久。仅以含蓄的视线无声描摹年轻男孩子的面容。

  “一个不幸被黑帮盯上的普通人罢了。”颜文峰回答。“他的父母都不在了,而我想照顾他,保护他,对他好,比对待亲弟弟更甚。”

  听到这些话,注意到颜文峰的眼神,宋小白也沉默了。

  “喂喂……不是吧,颜队,您这是动了凡心了?”宋小白语气夸张,惊诧是实打实的。“问题是我们的任务禁止恋爱啊?你忘记任务守则了吗,这是什么级别的任务,你竟然会犯这种错误?”

  颜文峰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或许是对真正的同伴坦白了,这时眼里的温柔展开了,在老搭档面前不必再藏着掖着些什么,目光尽情地揭露对一个人的执着和深深思恋。

  颜文峰轻叹着开口,怕吵醒睡着的人:“我都知道的,小白。可是,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在被责任和使命紧缠着的时候,也因为放过了自己而松了口气。

  话已至此,宋小白知道很难说服颜文峰改变心意了。他还想不死心地劝说:“就算你们情投意合,那也不行!”

  压低了声音:“你带着身份来到江城,是不可能顶着这个身份过一辈子的。经历的种种,在这里生活的痕迹有朝一日都会被抹去,你终会抽身离去。对方是普通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个?发现被骗的话,人家的心都要被你伤透了。这样真的好么?!”

  颜文峰心说,还好季末都知道。还好所有伤人的话我都说在了最前头。

  心说,还好他不喜欢我。还好并非情投意合。还好我对他并不如他对我一般重要。

  颜文峰没有反驳任何一句话,只是正色道:“小白,如果我偏离了航线,犯了错误的话……”

  宋小白赶紧打断他:“喂喂喂,还没完了!别说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疯了吧你!”

  颜文峰顿了顿。“我知道。我这么说,是为了保险。”

  用莫大的心力望向宋小白,颜文峰坚定地说了下去:“假如我出了错,我们的行动被泄露,你就直接开枪杀了我。”

  “小白,如果我死了,就由你来接替我的工作,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

  “也请你,不要过问他的过去,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替我拉他一把。”

  季末依照颜文峰的话将宋小白的电话号码保存了。

  季末问:“宋小白是谁。”

  颜文峰回答:“考进了江城警力系统的新人警官,我的部下。”

  季末明白了。“和你一样渗透进来的人,是吗。”

  “昨晚也是小白把我们拉回来的。”颜文峰面目柔和了些,说,“如果我的手机打不通了,你就私下打这个号码,有什么事小白都会尽心帮你。”

  季末:“嗯。”

  季末按灭了手机屏幕,靠在床头,有半晌不语。敞开的领口,脖子上光溜溜的,他还不见了一件贴身携带的东西。

  “项链呢。串起来的那个戒指。”季末问。

  颜文峰起身。“在。洗澡的时候给你取下来了。现在我拿给你。”

  季末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不要了,扔掉吧。”

  颜文峰动作一顿。他拿起放在客厅桌面上的那截银链,拿着戒指回到季末的身边。

  昨晚给季末脱去湿衣服时便看见他脖颈上裸露出来的勒痕和掐痕。这是什么意思,体罚?惩戒?虐待?家暴?这样的力度,光是事后看见,颜文峰都要忍不住担心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想掐死季末。

  留下这痕迹的人是向来不会心疼的,那凭什么要将季末留在他那里。

  颜文峰语气有些飘忽:“季末,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直直同季末对视,颜文峰张口吐露了这最后一件未曾告知季末的事情:

  “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查金彪才来到江城。”

  迷雾散尽了。

  在江城里混黑社会的一些小头头以为金彪是某个有名有姓却不轻易露面的人,是江城一个厉害的大官。其实不然,那只是对外随手捏造的一个身份,一个传话筒。

  金彪实际上是一个极其庞大的非法组织,由海外渗进国内,从事军火和毒品等违禁品及其原材料的贸易,控制着诸多走私链。在进入国内后经过数十年的演变、改革和本土化后,组织的名字和掌权人都几经变动,唯独组织的标志始终不变,外形是一个虎头,因此懂行的人称这个组织为“金彪”。

  躲在国内地下的绝大部分高端毒品贸易组织,其背后,追根溯源都有金彪的影子。金彪在国内有自己的制毒工厂,同时在海外和一众黑色组织始终保持着不断的联系。

  所谓金彪给的资格,便是指一个帮派的头目能拿到金彪的货,侧面证明该帮派通过了金彪单方面的考核和评定,该帮派有足够的实力和金彪做生意。这意味着稳定的货源,更高品质的货品,更意味着这个帮派成为了金彪遍布全国的关系巨网中的一根丝线。

  替金彪销售违禁品,成为金彪的下线,同时受到金彪的保护。

  为什么金彪可以数十年屹立不倒,下线遍布全国,归根结底,若没有白道巨擘撑腰,走私品和违禁品在国内流通不会这么顺利。

  金彪的核心成员数量不多,但无一不是政军体制内多重身份的大佬。因为有这些人的允许和放行,因为这些人亲自控制口岸,打通关节,因为这些人纵容黑色交易,大开商路……才造就了如今光鲜亮丽的世界另一面污浊的深潭。

  颜文峰停了一停,问季末:“你会生气吗?我对你保留到了现在。”

  季末闻言瞟了他一眼。其实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付出的努力,对季末如何,直到今天,季末什么都看在眼里。

  身为卧底的要务,确实是不能随便告诉他人的。

  “你是在小瞧我吗。”季末别开了头。

  颜文峰失笑。“是我不该把你想得太狭隘。”

  继续给季末讲故事:“金彪的核心成员之间并不互相知晓真实身份,他们谨慎,低调,只开线上匿名会议。整个组织都是单线邀请制,除会长外,只有上下线知道对方的身份。”

  “若上线失联、被暗杀、被其他势力控制、在司法掌控着强权的地方被捕……下线可以凭借一枚信物自证身份,紧急呼叫活跃在其他地方的会员,传递情报,寻求援助,或是投奔对方,重新和组织接上线。中间断掉的一段,便能干脆地舍去,而整个组织不受影响。”

  “成为金彪组织核心的一员,站在黑暗世界的顶层,全国不过十数人有这个资格。手握这样不为人知的名与权力之人,在他接触到核心的那一天,金彪打造了一枚银质的戒指作为纪念品授予此人,标志着认可与互相需要,且终身不可断绝的联系。”

  穿了银链的那枚戒指静静躺在颜文峰的掌心。季末嘴唇微动:“你连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已有金彪的核心成员落网。但是还不够,离叫他们全员溃败还远远不够。”

  颜文峰举起戒指,神色正经了几分,看向着季末,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末没有说话。

  “不仅仅只是个纪念品。”

  “戒指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款式,但在内圈有一些花纹。”颜文峰念给季末听,“字母X-S,代表一个人,然后是环绕的十六位数字,这不是为了装饰用的无意义的东西……授予至高的身份之时,金彪为这位核心成员在他们海外的私人金库开办了一个特别账户。”

  “巨额的财富流向海外账户,进而变成私人地下金库里的一块砖。会员们将大量资产寄托给组织,断绝国内警方的追查。他们在海外更加嚣张地售卖军火,发展武装势力,滋养制毒工厂,构建和维护地下航线,哺育国内的黑色产业。”

  “对警方来说,我们可以用这个身份钓起其他金彪的会员,套取情报,更方便地渗透和开展潜入作业。”

  “对一个人来说,这个账户,是他的后路。”

  颜文峰语毕,将戒指放在季末的眼前,等待他作出抉择。

  “这是你的。还给你。”

  账户,证明身份开启金库的“钥匙”,哪怕失败也能凭靠它东山再起的资本。

  对季末来说,这就不太像抉择了。没什么好想,季末推开了颜文峰的手。

  “送你了。”

  颜文峰笑起来,摸了摸季末的头。“会是很大一笔钱哦。”

  季末曾有很需要钱的时候。而在妈妈走后,他终于连想要花钱的对象都没有了。

  颜文峰讲到最后,季末唯一犹豫的那刻不过是因为——那个人将后路放在自己身上做什么?

  进而想明白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慎遗失,难怪急着追杀季末,连阿龙都派来冒险了。

  那季末就更要对这枚戒指连结起的身份、地位、权力还有钱说一句“垃圾”了。

  吃饭补了些体力,加之退烧药起效,季末气色渐渐好转。他的神情却渐冷。

  “姓闵。”季末说。抬起眼时缭绕的冷气上升,这双眼睛穿过回忆盯上了江堤上站在高处风中遥远的两人。“至少还有一个金彪成员,他姓闵。”

  “闵纪勇?”颜文峰一怔,这倒是没想到的。“横跨航务,财政,警务,市场……在江城的幕后操纵各位官员,为金彪搭桥的人竟然是他么。”

  “嗯。去查吧。”季末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颜文峰一把按住了他。

  “怎么了。”颜文峰似乎有些紧张,“去做什么?不再休息一下吗,怕等会又反复起烧。”

  “我不出门。”季末仰头,颜文峰碰了碰他的额头,试试体温,完了还想把他再塞回被子里。

  “我要写一些东西。”季末说,“金彪的下一批货船就快抵达江城了,我会告诉你时间地点这些关键信息。如果你的人能拦截到那艘船的话,应该会有很大收获吧。”

  病秧秧地躺在床上让他看起来没了那种张牙舞爪的气势,向来澄澈的眼眸也染了层薄薄迷蒙的雾气,情绪不明。

  声音软了下去:“我能记起来的,经过我手的所有货单,交货日期,违禁品目录,账款明细,上游工厂,登录港口,船号,参与的青城区的干部,交易人,交易地点……所有信息,我都会写给你。”

  索性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回忆并思考。眉毛无意间皱了起来。

  “你需要的情报,我都会给你。”他说。

  突如其来的兑现承诺,犹如天降的大礼。这些情报对警方来说相当重要,是颜文峰最迫切要拿到的东西。胜利在望,叫颜文峰眩晕,想要狂喜地亲吻季末。

  “你这样报复他。”颜文峰忍不住开口,揣测季末的想法。“其实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季末平静地承认了:“我只要他完蛋。”

  “他喜欢坐高位子,那就让他失去看重的一切,亲自滚下来吧。”季末无情地说,又瞧着颜文峰道:“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是要,还是不要?”

  “太需要了,季末。不管怎么说,谢谢你。”颜文峰内心激动,感怀到难以表述,双手握紧了季末的手。“我谨代表江城人民感谢你所做的贡献。”

  “不用谢我,我没有那么高尚。”季末晃了晃他的手。“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颜文峰笑起来。“季末,你知道昨天船难之后最快赶到的是谁的船吗?”

  立刻告诉了季末答案:“是青城区的船。是你提前叫来的救援船。有很多落水的人因为你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季末豁然盯住了他,瞳孔轻颤。

  于极近处看见颜文峰的面孔,看见这一双诚挚的眼中盈满的笑意。对方正在为同样的一件事感到鼓舞和振奋,喜不自胜,溢于言表。

  何曾见过这人抛开伪装的身份和做戏之后,如此发自真心的喜悦。

  季末静静注视了他一会儿,避开了眼神。“嗯。”

  颜文峰看出季末放松了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变动的细节,也叫颜文峰捕捉到了。

  来江城这一年多还没有这么高兴过。颜文峰俯身凑近了季末一些,眼瞳里映出一个人完整的样貌,五官线条粲然生辉。

  “我可以吻你吗,季末?”

  “……嗯。”

  季末闭了眼,眼睫颤动着落下。但没想到颜文峰只是呵着笑气亲了亲他的脸颊。

  “……”

  颜文峰眼里、心里滚动着火热,见季末一副等着亲吻,乖乖的样子,就更觉得欣喜,欢喜而心动。

  为他是这般好的人。

  亲完了他不知怎的又有些茫然,呆呆的,怎么这样可爱。

  颜文峰陪季末说了会儿话,时间终于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我要出去了。你在家等我回来。”

  “去哪?”

  “许森召见,我得去一趟。”

  季末手撑在枕头,一下子坐起上半身。“之前怎么不说。”

  颜文峰笑道:“这种时候你才会抽出来看我一眼啊。”

  季末确认他不是在说笑,在这种时候。“……别闹。”

  欲言又止:“你不会有事吧。”

  颜文峰望向季末,眼神轻柔。他顺着氛围说:“不会。”